不可以交谈,不可以触碰,不可以拿出手机,必须提前网上预订,只有傍晚特定时间开放,限制每个人的参观时间,现场只可以用现金支付门票,连个收据也不给……丹尼斯世家(Dennis Sever’s House)简直就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傲娇”的博物馆,工作人员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可是这样的体验真可以称得上举世无双,走进丹尼斯世家博物馆的门,就像走进了十八世纪油画的画框。脱下身上的时代感,你已成为这幅作品的一部分。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规则。网上有不少人抱怨这里的服务太差,他们嘀咕着:这里毕竟是伦敦市区众多免费博物馆中难得收费的一家呢。我想大概他们也像我最初那样领悟错了这里的意图,博物馆正用心良苦地让我们成为历史场景中发生的一员,而不是站在橱窗外的游客。
这幢房子的主人是叫丹尼斯(Dennis Server)的美国人,一个热爱英国历史的鬼才。他买下的这个老宅福尔盖特街18号(18 Folgate Street),临近大露天市集斯毕塔菲尔德市场(Spitalfields Market)。这栋建筑是18世纪乔治亚风格,包括地下室共有五层。丹尼斯从1979年开始直到1999年去世一直居住在此。这段时间许多艺术家和设计师都搬来了东伦敦,视觉艺术家组合Gilbert&George就曾是他的邻居。
然而在老宅子设置的情境里,主人公却是姓杰维斯(Jervise)的丝织商一家,五代生活在此。丹尼斯用房子记录了1724至1914近两百年间这一家的生活原貌,十个房间呈现了不同的时代,整个屋子让人回顾了英国十八世纪的生活,既能看到丰富的物质生活,也能看到贫穷。有意思的是,英国工业革命始于18世纪60年代,正好是以棉纺织业的技术革新为始,而东伦敦这一带藏污纳垢,鱼龙混杂,生活在此的既有贵族、警察、律师和医生,也有屠夫、酒鬼和流浪汉,逃之夭夭的“开膛手杰克”也出没于此。丹尼斯居住的斯毕塔菲尔德正是小说家彼得·阿克罗伊德(Peter Ackroyd)笔下的时代,是狄更斯的时代,而不是历史学家约翰·萨默森爵士(John Summerson)笔下的时代。
随着大门咣当一声,就把我们的今生关在了门外。脚下地板嘎吱作响,按照参观顺序,我借着烛光先走进地下室,这里是一家人的厨房,满满当当的空间。我仿佛还能听到佣人们的窃窃私语,却不见他们的踪影,应该是偷懒去了。幽幽暗暗看到桌子上切了一半的吐司面包,壁炉里的火很旺,地下室里也被烤得暖洋洋,橱柜挂满密密麻麻的瓷器,这里正为主人一家准备丰盛的晚餐。沿着漆色斑驳的楼梯,来到不同的房间,主人刚刚离去,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未饮尽的红酒和洒落的烟丝还在桌子上。教堂里的钟声阵阵传来,十间老屋藏匿着两百年间的风格变迁,也是静止在历史某一刻的有声画面。
十个房间,没有承担宏大的历史主题,却用不同的阶级生活方式呈现不同的生活形态。客厅是彰显主人身份的地方,试图告诉你他们曾经也是有一定财力的家庭。优雅的起居室,能看出女主人热衷收藏陶瓷,有着自己的时尚态度。她的珍珠耳环放在茶杯旁边;梳妆台前散落的香粉以及未完成的书信,散发着香气;没整理的床铺还暖暖的,被子被掀起一个角。走上顶楼,需要低头躲过晾晒的衣服,白色的棉布质感,洗得有年头了。阁楼有一些阴森,蜘蛛网上爬着蜘蛛,很久没有打扫了,更像是佣人的房间,或是很久没有人去住过,是家族衰败的表现。
这里的博物馆功能也许没那么强烈,但比博物馆能给予人更多感受,丹尼斯世家更像一场生活剧,一本三维立体的历史小说。想象力是你最好的指引者,这里有句名言:“要么你看不见,要么能看见。”博物馆并非要把所有物品都束之高阁,场景还原也可以通过不同的感官方式表达。《伦敦传记》里曾提到这里:“在Dennis Sever’s House里,是一次对生活的朝圣之旅。”
与其说丹尼斯是博物馆的馆长,不如说他是这场旅程的策展人。作为一个从美国来的异乡人,鲜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人们只知道他在英国并无根基。但是认识他的人觉得他幽默、热情,非常热衷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化。实际上,他是加州人,是父亲多段婚姻所生的四个孩子中的一个,小时候便在学校是个怪小孩。高中毕业后两年,他放弃了想要成为运输行业律师的想法,住所被开发商拆除后,于1979年买下这里。也许他有着美国人最强大的优势——没有偏见,思想开放,善于利用一切现有科技。他想把真正的生活带入这座房子,于是他依次睡在这十个房间,启发自己,给每个房间找到灵魂。
越是想要忘记的事,越是在脑海中翻云覆雨。索性躺进时光深处,获得现实不能给予的安定和从容。也许我们都做过有关时间隧道的梦,幻想着有朝一日打开一扇门便能走进历史或者未来。丹尼斯最富有创意的地方,就是他首次想到这样去设计一个老房子的空间,让其成为可以带你进入旧时光的时间机器。尽管每个博物馆都在企图带给你历史经验,但这里更像是一部历史戏剧。
丹尼斯生前也是有些悲观的,他曾经表示,自己接受了一个曾经很久都拒绝承认的事实:这栋房子是短暂的,因为维持一种气氛是很难的事情。
他死后,这里被信托机构买了下来,我也不知道眼前的场景跟他在世时精心的布局有多少差距。好在炉火还在烧着,半杯红酒散发着酒气,所有的一切处于正在发生的状态,而你只是误打误撞闯进了主人家的客人,屋子里每一个细微处都在讲述故事,剩下的就靠你自己调动所有的感官和想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