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CCTV启发，第153期《华闻周刊》曾做了一次“英国幸福度调查”。记者们仿效央视记者，不管黑的白的还是黄的棕的，她们在伦敦街头揪住一个就问：Haya，你幸福吗？

向马克思和春哥保证，记者们没有事先设计，更没有与之串通，也没有择优筛选，只是傻子吃土豆，一个也没漏。保加利亚民工在搬箱子，开巴士的司机很不耐烦，克罗地亚来的盲流嫌弃着英国的低保，中国来的厨子骂着该死的移民局，大肚子警察埋怨政府，秃顶的清洁工埋怨市民，苦瓜脸的职员埋怨老板，肥胖的鸽子埋怨着巨大的乌鸦，就连挣钱过多的银行大班，也娇滴滴地吐槽说没空去海边休假。很多人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可偶尔也有晒幸福的，一对孟加拉姐妹说最喜欢买英国各种大牌，尤其是H&M。谢天谢地，被访者里没有姓曾的，也没有耳朵不好的，更没有张口就爱国爱党感谢女王的。那天的我也小筋乱抽，坐公车去中国城买煎饼，见车上一个西装革履看报纸的英国哥们很是顺眼，我张口便问：你幸福吗？他狐疑地抬头，放下报纸，露出胸前的罂粟花。他眨着灰褐色的眼说：你的问题太怪了，你是哪来的？

我还没能用三句话解释清楚这问题的意思，他就要下车了。这家伙优雅地道声sorry，将黑羊绒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起身便出了车门。而我不知他又为何回身，阴郁地看了我一眼才消失。那一眼很毒，很怨，很弯，很凉。这眼神让我那一晚睡不着觉，看不懂，猜不透，想不明，贼拉古怪，我问错了什么吗？

十一月的伦敦，冷风开始占据城市，黄昏在午后蠢蠢欲动，依然盛开的花海中，梧桐叶落满街头。细雨时有时无，晴天凤毛麟角，明明是潮乎乎的，皮肤却依然发干，双眼像缺了油的滚珠，膝盖如生了锈的轴承。不要脸的鸽子混进咖啡馆死不出门儿，流浪汉抱着金毛犬低声乞讨；狂奔的警车像是死了姥姥，叫得撕心裂肺，来往的白种女人宛如打了防冻液，甩着花白大腿奋勇前行；出租车上贴着圣诞的广告，河边的集市灯火通明；圣诞老人等不来里士满的驯鹿，匆匆走上街头索要硬币；王尔德的雕塑旁有人练着奇怪的功，大超市门口的菲律宾人在微笑讨钱；特拉法加广场的机器人听着一位中国老人的二胡，蓝色公鸡下面一对吵架的黑人戴着福尔摩斯的高帽；一群五颜六色的孩子调戏着傻头傻脑的蓝精灵，热闹过去的盘子里一个便士都没有，它干脆坐下捂了脸，在老军人的风笛声里发出不知公母的叹息。

圣诞不远，家国遥遥，我看到很多的悲伤，听到很多难过，见到很多异域的伤怀。我看见一位白发的老人在街角哭泣，看到一个金发的姑娘在地铁口放声大哭，我还看到广场上两个绅士相拥而泣，伤感吻别。他们的伤心我不懂，他们的故事我不知，我只是知道，不管你活在多么自由的国度，悲伤也会追你到天涯海角。浏览墙外的YouTube，叙利亚战火依旧横飞；刷刷国内的微博，城市的雾霾依然照旧；看看电视，卡梅伦被挤兑得变成结巴。面对战火，雾霾不值一提，面对雾霾，纠结变得如此轻飘。离家万里，看到更加复杂的世界；回顾曾经，便知欠下的一定会还。《新闻联播》的主角换回了常见的领导，李天一的案子再度当庭翻供，劳教的废除终于艰难实现，强拆的纷争依然在各处盛行。每个人的欢乐都一样，每个人的悲伤各不同，矫情和虚伪是一样的罪恶，善良与邪恶早晚殊途同归。不管是日不落的不列颠，还是红太阳高悬的大中华，仰望银河，未来都扑朔迷离；撕开伤疤，伤处都淋漓淌血。一个貌似彻底没落，一个仿佛喜大普奔；一个高举公平圆满，一个强调万众一心；一个任你随处抗议，一个不许家里传谣；一个穷得不修高铁，一个富得想买万岁。不一样的国度有不一样的悲伤，不一样的历史走不出一样的未来。余晖下的白金汉宫上飞着白色的鸽子，朝阳里的长安街上挤着黑色的乌鸦；初冬的海德公园战士墓上写满祭奠的祝语，空旷的天安门纪念碑上却没有刻一个名字。我看到太多中国人浑浊的眼泪，也初识了英国人肤浅的悲伤。这些悲伤都与尊严和命运有关，却又宛若隔在世界的两岸，一种无法言说，一种无心描述，一种渗进大地，一种流进心池。

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站在四通八达的中国城路口，我茫然无措。橱窗里的烧鸡标着英镑，非洲小伙靠在街边喝着青岛啤酒，大跃进为主题的餐厅里坐着要吃咖喱的印度兄弟，几个蒙纱的中东女人在按摩店门口徘徊犹豫。这世界五味杂陈，芥末抹黄油，牛鞭配红酒，威士忌兑上老干妈，或是忘记悲伤的鸡尾酒；这里没有故乡的味道，亦乏他乡的亲和，绅士招摇过市，流氓自由横行，更有不灭的幽灵遁地行走，藏在你身影之后。摸得着的幸福失去容易，看不到的悲伤如影随形，你忘了他人的悲伤，便会等到自我的破灭，中国式的眼泪在千里之外，在咫尺之遥，在方寸良心，在报应之时；英国式的悲伤在记忆之河，在女王发梢，在王储咒怨，在清冷街头。你幸福吗？你悲伤吗？你的快乐在何处？你的悲伤在几时？长城之上，云霓化雨；帝国之下，雨雾成霜，你的眼泪流着我的悲伤，你的悲伤刺痛谁的梦想？

大酒之后，午夜之前，我想明白那下车的英国人的眼神，幸福请不要过问，悲伤也不必回答，你是你，我是我，你国是你国，我乡是我乡。这里没有你要的平静，那里也没有你想的天堂；上帝在尘世盲人瞎马，佛祖拿痔疮无计可施。于是我喊：“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他两皆应：“人艰不拆，你丫去死。”呜呼，世界无边，思念能穿；宇宙巨大，星月无言；菩萨东渡，佛陀西行；门牙带血，钟馗自吞。唱一曲一条大河波浪宽，吟一首再别康桥和小曼。悲伤是杯中酒，悲伤是盘中餐，悲伤是消失的张千帆，悲伤是欢乐的司马南。

好吧，我承认喝高了，这是冰冷的伦敦，别和我讲暧昧的逻辑，反正我这几天挺他妈悲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