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两夜在伦敦牛津街、莱斯特广场以及卡迪夫中心车站与不同流浪汉的访谈，我听到很多故事，感受到很多辛酸。正如《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场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些流浪者来自欧洲的各个角落，背后有太多不幸的故事。他们或者年轻时误入歧途、或者因为身体不再健壮而失去工作、又或者因为一时大意丢失了护照。他们大多是为寻找机遇而来，却不曾想，在这个处处是机会的国家，你也可能流浪异乡街头。

“丢了护照，我也丢了家”

遇见Victor是在上周四的傍晚。

入冬已久，英国刮起了风暴，父亲总给我发短信，让我赶紧添置一些保暖的衣裳。被他念叨许多次，终于在上周四下班后，得了些空余时间购物。一个小时扫完牛津街后，我提着满手的购物袋走向地铁站。

街上行人无比多，不带眼的游客横冲直撞，我一不小心被挤到墙角。踉跄了一下，站定，看见一位长相清秀的金发小哥坐在离我一米不到的地方，举着一块牌子，写着“Helpless（无助）, Hungry（饥饿）”。

小哥虽然衣服和头发有些脏了，但手和脸还算干净，与一般乞讨者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我惦记着采访流浪汉的任务，心想，择日不如撞日，就他了。在周围行人惊诧的眼神注视下，我慢慢地挪向了金发小哥，陪他一起蹲了下来。

大概是太久没有与人交流过了，刚开口时，Victor说话的感觉有些不自然。他告诉我，他来自罗马尼亚，今年23岁。被问及为何会无家可归时，他无奈地说：“因为我在搬家的时候，把护照弄丢了。”

这理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追问下，Victor给我解释了事情经过。由于罗马尼亚经济不好，他来伦敦找工作。起初还算是幸运的，他曾打过两份工，开始挣钱后勉强能生活。在意外失去第二份工作后，Victor决定搬一次家，因为他找到了更便宜的住处。

悲剧就是这么开始的，搬家之后Victor发现自己护照丢了。对很多人来说，丢失护照可能不算是大事，对Victor来说却是极严重的灾难。

不久，他发现没有人敢雇佣他了，他已经丧失获得一份工作的资格。Victor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开始找罗马尼亚的驻英使馆，想要补办一份。使馆工作人员却冷冰冰地跟他说，补办护照要交140镑手续费，手续费交齐后还要等一个月以上，才能领到新护照。可当时的Victor已经身无分文了。

很快，他就被房东从新房里赶出来，开始了无家可归的生活。更惨的是，在一次行乞的过程中，他跟一群英国小伙起了冲突，对方喝了酒人又多，把他的右腿给打骨折了，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只在人特别多的地方行乞的原因——不会太危险。

我问他有没有联系过家人，他说没有家人。现在的计划是攒够了一百四十镑后，把护照补办好，然后继续行乞维持生活，继续找工作，一直到攒够了钱租间房为止。

给他拍完照后，我站起来，拎着满手的购物袋，突然觉得特别沉重和羞愧。我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但我仍为Victor的不幸感到难受。我没有考究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假，我不愿去考究。

我把书包里的三块TWIX巧克力给了他，他很开心直说谢谢，看着他感动的脸我不知为何特别想逃离，咧开嘴冲他笑，说了句“祝你好运”后，就匆匆离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采访流浪汉的经历，虽然之后采访的人当中有更离奇的故事，更悲惨的遭遇，也不及Victor给我的难过，他让我觉得心酸。

“我明天25岁了！”

与默默在街边行乞的人不同，James把自己的 “床”摆在了莱斯特广场的正中央。用被子包裹住自己，他就这样坐在“床上”，悠闲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他看起来脾气不大好，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没想到他十分大方并且热情地跟我交谈起来。

James是个很直接的人，一点也不避讳，什么都说。他说他是纽卡斯特人，来伦敦工作，最初还挺顺利，之后他夜生活丰富起来，在Club里结识了不良少年，便开始了经常打架斗殴的生活。

常在河边走，难免会湿鞋。打架打多了，这一伙人就被警察盯上了。又一次群殴事件过后，他被逮捕，在监狱里待了一段时间。

出来之后，James就成为无家可归的人了，原来租的房没了，也没钱继续租房，工作也找不到，就捡来两条被子开始了“睡在马路上的生活”。

我问他，有没有尝试找慈善机构帮忙，他开始骂骂咧咧，说现在的慈善机构都是假的，完全没有用，“我原以为找到慈善机构，他们就能解决我住的地方，或是给我点钱，结果他们只是帮我找了个类似于清洁工的工作，而且还是每天早上五点开始，谁他妈愿意早上五点就开始工作啊！”

这时候有些路人在一旁偷偷给我们拍照，James发现了，愤怒地朝对方竖中指，破口大骂：“关掉你们的破相机，滚远点，要给老子拍照是要给老子钱的！”James情绪有些激动，告诉我，现在伦敦有很多人在研究流浪汉的生存现状，他们总是趁他不注意，偷拍他照片，非常不尊重人。

每天晚上，James睡在莱斯特广场的一家电影院里，他说那里不容易被人发现，也不至于太冷。

当被问及年龄时，小伙子突然笑了，他说他明天就过25岁生日了。我对他说：“生日快乐”，他很开心，突然冲着人群大喊：“嘿，我明天过生日！我明天25岁了你们听见没！”周围的行人，有人侧目瞟了一眼；有人权当没听见，面无表情地走过了。

James可能曾经走过错路，加之性格比较急躁、懒惰，才造成今日无家可归的情况。但对每一个即将过生日的人，我总是希望他们能够开心的，哪怕只有一天。我跑到街对面的Burger King，买了一份套餐，然后又跑回他这，对他说“喏，这是你的生日礼物。”

我想此刻他不需要别的，只需要好好吃一顿吧。

“我想回斯旺西，但是回不去了”

繁华的牛津街。

街尾的Clarks鞋店面前，因为装修搭了一个巨大的棚子，保罗就坐在棚子下的角落里睡得正熟。

我轻轻朝他的杯子里放了一点零钱，不想还是把他吵醒了，正在懊恼中，他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与威尔士口音对我说谢谢。

我告诉他，我之前在威尔士读书，在卡迪夫，他笑着说：“啊小姑娘，我不是卡迪夫的，我是斯旺西的，所有的斯旺西人都讨厌卡迪夫人。”我尴尬地笑了，问：“是因为足球吗？”他说：“那是自然。”

43岁的保罗告诉我，睡在街上，是因为被女朋友赶出来了。“我之前在伦敦从事搬运工的工作，每天都要扛很重的东西，时间一长我的右手就不行了，现在已经完全扛不起重物 …… 就这样，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工作。”

我为他抱不平： “就这样你女朋友就不要你了？”保罗笑笑：“小姑娘，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其实是因为我吸毒。”保罗有20年的吸毒史了，之前在斯旺西他还贩过毒，因此蹲了五年监狱。从监狱出来后，他觉得在家乡呆不下去了，于是就来了伦敦。

和女朋友是在伦敦认识的，在他有工作的时候，两人合租了房子，虽然在伦敦保罗也吸毒，不过由于工作忙心情也不差，只是偶尔吸一下。但右手坏了之后，保罗心情很差，变本加厉地吸毒，女朋友止也止不住，加之他又没有了工作，房租也付不起，女朋友就把他赶出来了。

在我问到保罗的家人状况时，他说他父母都已经去世，有个哥哥，但很早就去了澳大利亚，十几年没联系了。说到这件事，他脸上笑容褪去，表情有些僵硬。

我问他，有没有寻求慈善机构的帮助，他说英格兰的慈善机构都让他滚回威尔士。“英格兰人讨厌威尔士人，苏格兰人讨厌英格兰人，这就是我看见的现实。”

“那你为什么不回斯旺西呢？”我问，他说：“大家都知道我吸毒、蹲监狱，我一回去，肯定有人跑过来指指点点，我不能回去。”

“你去过斯旺西吗？”他问我，我告诉他，我一年前去过，那很美，有我见过最美的群山和海岸线，还有许多海鸥和羊群。

听到这，保罗低头用手擦拭眼睛，我知道他哭了，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他擦干眼泪抬头对我说：“我知道那很美，我好想回去，我想我的朋友了……”说到这，他又哽咽，摇摇头说：“不行，回不去了。”

保罗已经戒毒一年多了，他告诉我他有时还是会犯瘾，那时他只能靠喝酒来缓和一下。

我说我来给你拍张照吧，他说好，戴上路人送给他的圣诞帽，他擦干眼泪，对着镜头挤出了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容。

火车站门口的流浪者

由于要赶一早从卡迪夫回伦敦的火车，我清晨到达卡迪夫火车站。

六点，天还是全黑的，火车站附近微弱的灯光下，坐着两个无家可归的人，有位女士牵着她的狗，还有位年轻男生坐在自己的背包上。虽然那时，这座城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但他们俩都醒着。

我走上前去，同那位女士问好，她也向我问好。她叫Nikki，44岁，是当地人，曾经因为吸毒被家人抛弃了，只带出来一条狗。被赶出来后，她就一直没找到过工作，被问及原因，她也只是说： “因为我没有住址啊，没有住址的人是找不到工作的。”

我问她：“这么在街上乞讨，警察允许吗？”她说：“警察是不让人乞讨的，我之前白天乞讨的时候，被警察发现过，他们当时把我赶出了市中心。后来我知道，乞讨是不行的，但可以在街上睡，所以我又回来了。只是现在我不再明目张胆地乞讨，有人看我可怜，就给我一点，没人给就算了吧。”

Nikki还算乐观，她讨来的钱除了给自己买食物之外，还会给狗买食物：“有时候钱不够，我就少吃点吧，但不能让我的狗少吃了，它这么瘦，不像我，我就当减肥了。”

另一位男生，则比较年轻，他叫Leeroy，今年25岁，来自威尔士的小峡谷。之前和女朋友一起来卡迪夫找工作，女朋友找到了，他没有找到。他无奈的说：“日子一长，我吃她的喝她的又住她的，她自然不乐意，后来她认识了新的男朋友，就把我给赶出来了。”

Leeroy说自己刚被赶出来三个礼拜，觉得度日如年，我问他为什么不回老家，他说：“老家什么都没有，回去就只能放羊，卡迪夫工作机会多，我留在这才能有未来。”

说到接下来的计划，Leeroy说希望自己能攒够钱，住个青年旅馆。我告诉他威尔士有些帮助无家可归人士的慈善机构，他说他会尝试的。

就在我跟他交谈的过程中，有一群喝醉了酒的年轻人从车站吵闹着出来，看见我在采访Leeroy，他们一伙人围上来揶揄嘲笑，各种脏话轮番从嘴里飙出，我觉得很愤怒，但当时街上人不多，对方又势众，我不敢还嘴。他们骂骂咧咧了一会，看我们没搭腔，觉得没意思，继续飚着脏话走开了。

Leeroy告诉我，之前在车站门口看见有流浪汉被殴打，所以他现在遇到这种情况都保持沉默，不敢回嘴。

我仔细一想，英国的醉汉这么多，本来就爱寻衅滋事，尤其欺善怕恶，这些睡在火车站周围的人，不知经历过多少嘲笑与羞辱。希望Leeroy能够通过慈善机构的帮助，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栖身。

带着这种无奈的心情，我踏上了回伦敦的列车，将车站外黑暗的天空与街上的醉汉抛在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