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陈海贤，浙江大学应用心理学博士，前浙大心理学教师，中国临床心理学会注册心理师。以网名“动机在杭州”写一些心理学文章，是知乎心理学领域最佳问题回答者之一。

如何看待无节操文化？

“节操”有两个特点：第一，它通常跟性有关。第二，它是一种道德束缚，代表了成人的社会秩序。它是严肃的、沉重的、正儿八经的。

这两个特点正好对应了青春期成长的两个主题：性的萌芽和对加入成人社会的焦虑。成人社会是有很多道德约束的。所以“无节操”文化的兴起正好契合了青年的心理需要：要有性，但是不要有道德束缚。

从某种意义上，性和成长的主题是每个时代青春期少年都会经历的，这并不特殊。只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正好遇上互联网和娱乐至上的精神。严肃的主流价值就更容易通过“无节操”文化被消减。

这种文化一定会持久，因为青春期的少年有这样的心理需要。但是每个时代的青少年文化其实都会不一样，也会更有时代特征。

我们可以从呆、蠢、萌、贱、爱的语言风格和审美趣味中，看到这种文化背后的心理诉求：不想长大。比如前段时间流行的“吓死宝宝了”，就明显有成人幼稚化的倾向。

很多青春期的少年，在加入成人社会之前，都会有焦虑和恐惧。因为成人社会的特点是：要精明世故、要老成持重、要严肃正经、要负责任。他们会很担心自己无法胜任成人的角色，所以他们创造了与成人社会相反的呆蠢萌贱文化，让自己能在青春期多停留一会。趣味文化的背后，其实是对加入成人社会的焦虑，也是对严肃呆板的主流价值的反抗。

人总是害怕孤独，需要归属于某一个群体。除了逃避成人社会，这种非主流文化还提供了另一种功能：身份认同。这种身份认同暂时代替了成人的社会角色，让这些人觉得，我虽然还没长大，但是我并不孤独，因为我从属于某个群体。这缓解了他们的焦虑，也延长了他们的青春期。

这事很有意思。其实每个年代的人进入成人社会都会有些焦虑，但是如果没有大规模的创造自己的文化，这些青少年一咬牙一跺脚可能就认同主流文化了。现在这种非主流文化提供了一个庇护所，而且庇护所看起来又有范又好玩，大家都有了在青春期多呆一会的理由。甚至很多人明明已经成人了工作了，也会想从严肃的价值体系中暂时脱离。于是，所有人的青春期都延长了。

“屌丝文化”与“无节操文化”的关联性

屌丝文化是一种独特的文化，它夹杂着性压抑和性解放、对社会经济政治秩序的不满和反抗、独特的减压方式、身份认同、娱乐过度和网络化等等。      

（1）减压。人是既是社会性的，也是动物性的。通常社会的那部分（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谓超我）像是人格中的道德警察，它会努力限制人动物性的那部分，原始本能的欲望（所谓本我）。超我需要人在道德、经济和社会地位、性行为上表现得符合社会规范，这带来了压力和焦虑。而所谓的屌丝，其实就是以某种喜感的方式（为什么不是以暴力的方式，我会在下部分说到）表现出对这种社会规范的嘲笑和反抗。这种嘲笑能够缓减超我带来的压力和焦虑，使得严肃的社会规范看起来不那么沉重。自嘲是一种通行的减压方式。你会看到，什么给年轻人带来压力，什么就会成为屌丝文化中被嘲笑的核心。比如，屌丝中的性压抑和情感困惑就会变成“女神跟你说呵呵”和“喜当爹”了，而职业压力则变成“工头喊你去搬砖”了。除了自嘲，屌丝也嘲笑他人。压力来自和他人的比较。屌丝最喜欢做的，是看其他屌丝的笑话。屌丝的潜台词通常是：“和这位屌丝相比，我不知道比他高哪儿去了”。所以大部分自称屌丝的人实际上是通过嘲笑其他屌丝找优越感来了。优越感也有利于减压。       

（2）弱者的反抗。屌丝文化包含了对旧有社会经济文化秩序的反抗。这种反抗通过戏谑和嘲笑的方式，来消解原有秩序的严肃性和神圣性。这和以前王朔时代流行的“我是流氓我怕谁”是一样的意思。从更远来说，它和古希腊流行过的犬儒哲学一脉相承。从对象上，高富帅成为首当其冲的被嘲笑对象，他和女神的爱情故事被简化为“啪啪啪”。矫揉做作的明星也成为被嘲笑的重要对象，比如黑“milk”和杨幂是屌丝中最喜闻乐见的运动。政治秩序也是重要的反抗和抱怨对象，比如，屌丝中到处都是“this way,this way”的“带路党”，屌丝最爱说的就是，图僧破（too simple），乃衣服（naive ）来自某个政治人物的失态。屌丝的祝福语是“下辈子美利坚”，屌丝的诅咒是“下辈子大朝鲜”，连“我大天朝”的说法也来自屌丝文化。       

需要特别关注的是，屌丝的某些反抗，是以一种非常奇特的屈服的姿态进行的。比如，屌丝流行说“给跪了”、“跪舔了”。这种反向的防御机制正是弱者反抗的重要特征。屌丝通过以过度示弱，来让高富帅和其它社会等级秩序对屌丝的优越显得可笑。弱者反抗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不诉诸暴力。因为暴力意味着和现有社会秩序的彻底决裂，而屌丝是不干这事的。用屌丝自己的话说，早被吓破胆了。所以暴力文化并没有成为屌丝文化的一部分，相反，暴力成为屌丝文化嘲笑的对象。一句“来东北信不信砍死你”被屌丝缩减为“来信砍”到处流传。       

（3）身份认同。屌丝文化为什么能流行？原因之一，是它反映了年轻人的普遍的压力和困惑：性上的压抑、情感上的挫折、职业发展的迷茫、社会的不公、经济的贫困。这些挫折或困惑，今天中国的年轻人，或多或少都有感受。原因之二，是它构建了独特的语言体系，这种语言体系以娱乐化的方式表达了年轻人对旧有秩序的态度。态度上的认同使得这些语言能够很快流行。而一旦你使用了这些语言，你就获得了某种身份认同。第三，它和网络特有的文化和传播方式相结合。网络的传播方式，简单说，就是“又出大事”了。大家都追求新鲜刺激潮的东西。而屌丝文化正具有这种文化特征。    

屌丝文化和无节操有关联也有区别。关联是，他们都是网络时代娱乐至上的象征，都代表了对主流文化和价值的反抗和解构，都擅长通过自嘲自黑来减压。

区别是，“屌丝文化”实际上要更成人一些，它反映的更多是对社会阶层的焦虑，甚至你能从屌丝文化中隐隐听出一些政治诉求。 但“无节操文化”不同，它更青少年化，更娱乐至上，我觉得也更浅薄一些。

自黑是一种谦虚？

当然不是，自黑是变相秀优越。其实这跟以前的文化有关。看过电影《夏洛特烦恼》吗？那时候表达爱情或者友谊的方式是“一剪梅”似的，特别纯情那种。可是当纯情变成了一种形式，分不出真假了，人们就会换一种相反的方式表达，比如互黑。这背后的意思是：“你看我们关系好，我们不怕相互黑”。不过这种文化再过段时间如果太流行了，没特点了，说不定纯情式的表达又会重新成为潮流。说到底，年轻人需要的并不是哪种特定的表达文化，而是“个性”。

当然仔细想想“黑”为什么会成为潮流，背后还是有心理原因的。我猜主要由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变相的夸耀。你想，学霸不能夸自己学霸，但又不想悄无声息，他需要得到大家的认同。于是他就会通过称学渣来提醒大家：“请注意下我的学习成绩”、“请注意下我的表达和我真实成绩之间的反差”。如果真有人在他自称学渣的时候反问他“你哪里学渣了”，这就更完美了。同样，苗条的姑娘喊减肥，也是让大家关注下体重这个话题，因为在这个话题下，无论她怎么说自己，她都是有优势的。

另一个原因大概也有减压的成分在。学霸说自己是学渣，也有隐含的恐惧：万一我有一天真成学渣了，大家会怎么看我，我自己是否又接受得了？所以干脆就直接自称学渣得了，省得有这么大压力。苗条的姑娘也会担心自己胖，所以就干脆先嚷嚷减肥。背后的潜台词是：万一有一天我真学渣了，或者真变胖了，请大家不要惊讶。

（文中所述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