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语：他们为何而战？

3月28日，437具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由韩国军方移交中国，时隔60多年，他们又回到了祖国。报社里90后的实习生对此不解，便问我：他们为什么去朝鲜打仗？去了多少人？抗美援朝是为了帮助这样的朝鲜吗？

小朋友的问题令我暗有不快，但她认真的样子令我明白，她是真的不知，就像他们不知道人民公社和文革，就像我不知道“继承者们”到底是谁。细问自身，真的搞明白朝鲜战争，也不过才十年的事。于是我耐心解答，将理由尽量说得简短。很快她又问：英国参战了吗？为什么很少听他们说起？

这可把我问住了。

按照英国官方的记录，英军先后有约9万人参加了朝鲜战争。从我了解的战史来看，面对装备简陋却极其勇猛的中国志愿军，他们并无出色的战绩，且有几次耻辱的败绩。二战中驰骋北非的皇家重坦克营竟被中国志愿军三个连一举全歼，有150年历史的“双徽营”也被彻底打残。整个战争中，英军阵亡一千多人，被俘一千多人。和动辄几千人伤亡的美军相比，9万人的英军似乎并不算英勇。而他们面对的对手，在这场战争中留下了震撼世界的光荣和意志。据中国官方最后公布的数字，朝鲜战争中志愿军伤亡总数约39万人，直接战斗牺牲183108人。直到今天，还有17万名志愿军战士埋在朝鲜半岛各处。

回顾东西方战史，这场瞬间爆发的惨烈战争，高度影响着二战后的世界格局，是东西方阵营之间一次硬碰硬的较量。它在一个小小半岛上，裹进了二十多个国家参战。战争的烈度和人员的伤亡比例，在世界战史中亦颇为惊人。新中国将之称做抗美援朝战争，而西方称之为“Korean War”。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真正的对手之间没有宣战，至今也没有正式结束，一边是美军带领的莫名其妙的联合国军，一边是撕了番号的志愿军和基本废掉的朝鲜人民军。两年多的拉锯战之后，重回三八线的双方，都认为自己获得了最后的胜利。时过境迁，讨论和深究这场战争谁是谁非、谁先动手，谁不要脸，已然变得意义轻飘。而这场战争遗留下来的严重问题，却在又开始出现震荡的和平年代变得令人担忧。此一时彼一时，国际政治在时刻演变。新中国当时天下既定，仍有四面楚歌的不安全感，也有着将战火挡在国门之外的战略考虑，也或有帮助朝鲜的金日成不被消灭之惺惺相惜。新中国当时去参加这样一场战争，不能以今天遗留的后果将之完全否定。但我们看到几十万志愿军的浴血奋战，却成就朝鲜的世袭极权统治，变成最为黑暗狗血的国度，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他们到底为何而战？我们还能为此做些什么？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 “抗美援朝”是不容置疑的正义之战，我至今仍能将《谁是最可爱的人》背诵两段。而战争的来龙去脉，中国参战的理由，双方胜败与得失，都是在几十年后才渐出水面，对它的多向意义讨论也未完全允许。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关于朝鲜战争的教材没变，宣传方法没变，而我的生活在变。以万变应不变，发现那些“永远不变”的内容之问题并不难。在求知饥渴的岁月，悄然出现的录像馆曾完成我等70后最初的思想启蒙。我省吃俭用看过无数枪战片、战争片和功夫片，它们有精有细，有肥有瘦，却一块块营养十足。那时一块五可买两斤烤红薯，也能连看三场录像。虽然画面乌糟，流氓扎堆，还乌烟瘴气，录像馆仍是我之最爱。只要有最新的美国大片，我必聚众前往，无惧刮风下雨，逃课在所不惜。头扎红绳的史泰龙是绝对的偶像，扫射越共的直升机总会令我肾上腺素飙升。在过分高大全的美国主旋律之下，我仍可以感受到他们对战争的不同于我们的思考。在一些优秀的作品中，牺牲不是那么灿烂的，主义不是那么辉煌的，国家是会将你遗忘的。

大学二年级的一天，我看了《第一滴血》的第三集，史泰龙已经不再收拾越共，而改去阿富汗收拾苏军。他在阿富汗结识了一伙勇敢仗义的反抗军，他们叫做塔利班。那个夏天金日成死了，新闻和广播里回顾中朝友谊。这令我想起一个问题：都是一样的惨烈，参加朝鲜战争的美军，为什么没有像反思越战一样反思朝鲜战争呢？为什么我很少看到关于朝战的片子呢？

进入社交媒体的时代，对尘封历史的解密跃然猛烈。我因此见到更多的文献、文学作品和回忆录。朝战在美军心中的确不如越战鲜红，他们也似乎对之刻意忽略。五六十年代曾有过一些朝战电影，却并无经典流传。中国也有同样的诡异，这几年影视圈的朋友都告诉我，影视剧要避开抗美援朝和对越自卫反击战，否则立项不批，审批不过，原因没人告诉你，但就是这么回事。于是你懂的，能拍的战争不多，为了保险还赚钱，满屏幕都是抗日神剧了。

《华闻周刊》的编辑中有不少是85后的女娃，她们对朝战的了解远不如韩剧，在经过Google恶补之后，她们掐指一算，决定去访问那些健在的英国老兵。但采访小分队却全军覆没，她们虽然受到朝战老兵服务机构的热情回复，却没有拿到一个电话和地址。女娃们傻了眼，对英国人这罕见的“逗你玩儿”无法理解，我想，也许他们是不想让人去打搅那些伤痕未了的老兵吧。也有编辑去找国内的朝战老兵，却惊讶地发现很多人残破的晚年，想问他们曾经的光荣岁月，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面对和平，任何战争都是狗日的战争，当我们咒骂战争之时，其实是在咒骂那些为了一己私欲而发动战争的人。如尘埃般的士兵们付出鲜血和生命，未必会在墓上有应有的碑刻，他们有时会被刻意遗忘。对他们最好的回报与纪念，并非是将之奉入有牌有位的神社，也非铸入恢弘的丰碑，而是如何实现他们牺牲的终极意义，消灭那些蠢蠢欲战的独裁者，让这个世界保有永久的和平。

沧桑难测，当他们在领袖的号召下奔赴战场，并不知在未来会被如何书写，问自己的智慧，不够；问国家的良心，难说。他们为何而战，我们无权评判，无论战争是否有正义的结果，我们都该给牺牲者以最大的尊重和至高的光荣，让每一具尸骨魂归故里。但我们面对他们为之牺牲的战争，对其性质和教训也会有清晰的认识，将遗憾与伤痕重新弥补。去年的冯氏春晚将《英雄儿女》翻炒推出时，激起观众强烈的反感，我们会纪念那些牺牲的军人，但不等于我们仍完全认同这场战争的意义，对那些英雄儿女最好的纪念，是应该帮正在经受苦难的朝鲜人民做些什么。

愚人节刚过，清明节到了，一个玩笑非常，一个肃穆庄重。而它们在现实中难以分辨，你不知哪一种肃穆是在骗人，也不知哪一个玩笑可能流血。当人类渐觉无所不能，世界又进入了震动模式，从中东到远东，危机开始处处浮现。有两个被一条纬度线隔了69年的同胞兄弟又开始互相打炮，一个叫朝鲜，另一个叫韩国，而隔着黄海的我们，却只是侧耳倾听，继续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