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Grace Chen（陈野槐）的采访约了早上9点。我原以为采访约这么早，她可能会迟到，因为她头一天晚上刚办完秀，没想到，我到达时，她已早早等在了酒店大厅。

见她之前，我本来想，都说“衣如其人”，那么擅长利用立体剪裁来勾勒温婉浪漫女性特质的Grace，应该也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小女人吧。但真正见到她时，我对她的想象却立刻被打破——她黑衣黑裤，表情中有一种坚毅，完全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形象。

当我了解了她的生活经历后，我发现她的这种风格，正与其人生经历密切相关。 她是中国最早的服装设计研究生，原本有机会留在高校当老师，但却放弃了众人钦羡的铁饭碗，跑到纽约时装学院（Fashio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FIT）去读研究生。在90年代，她成为了那个学校第一个中国留学生。

我问她为何选择出国？她说自己从小就有个周游世界的梦想。2015年中国留学生人数突破50万，成为留学生输出第一大国。但在那个特殊年代，申请赴美念书可谓难上加难。Grace碰到很多阻碍，从申请到学校到真正成行，历经了三年，但她从没有想过放弃。

毕业后她留了在美国继续做衣服，逐渐声名鹊起。著名主持人奥普拉等众多美国明星们都穿过她设计的衣服。 虽然已经在美国时尚圈小有名气，但爱折腾的她选择了在一帆风顺的事业高峰期，离开纽约第七大道以及好莱坞时尚圈，回到故土开始了自己的创业生涯。

2009年，她的品牌“Grace Chen”创立。虽然这个品牌虽然没创立多少年，但不少明星、政府官员和高管都是她的客户，其中包括演员刘晓庆、主持人鲁豫和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等等，她还曾给参加APEC峰会的领导人设计衣服。在短短的几年内，她的品牌已经成为高定领域的领军品牌。

她的经历像她的中文名字陈野槐一样。槐树一般是养在深院的树，但在野外生长的槐树会更经得起风雨。

北京服装学院Vs.纽约时装学院

北京服装学院是中国服装业的殿堂，而纽约时装学院则培养了不少大师。我不禁好奇这两所学校的区别。我问：“北京服装学院和纽约时装学院区别在哪里？”

Grace立马说：“差别可大了。”

北服和纽约时装学院虽然听起来定位相当，但两者的教育理念却有着天壤之别。这不仅是技术上的差别，而是设计理念上的差别。譬如一个基础哲学问题“What is design?”

“纽约是现代设计摇篮，它的设计理念和中国完全不同。中国强调把设计当作‘装饰’，忽视功能性。”她补充到，她在纽约时装学院不仅了解了“What is design”，还学到了立体裁剪技术。这项技术对高级定制至关重要，但当时的中国根本没有。十几年过去了，现在这项技术在中国也不完善。

Grace把这项技术融会贯通到了她的品牌设计中。“我用自己创造的方法培训自己的团队，我融会贯通西方技术和中国人的体形特色，会非常特殊的一套工序来做样板，这非常行之有效。这也是这个品牌成功的原因。”

回忆起这段岁月，她感慨说：“在纽约时装学院教我立体裁剪的老师，是在阿玛尼工作了四十年的技术总监。在他那里学到的，是我这辈子在服装行业里学到的最重要东西。”

纽约遇上北京

从学校毕业后，她曾在著名舞会礼服公司ZumZum和Halston工作，然后又在洛杉矶的庄司正时装公司（Tadashi Shoji）磨练技术。她坐到了Design Director的位置，对一个设计师而言已经非常成功了。但她还是决定放弃已有的地位和人脉，回到了中国。

她说：“首先我想创立自己的品牌，第二我想为中国人服务，第三我有能力做好一个品牌。”05年时，公司派她回中国创立中国总部，她花了3年时间从零开始，建立了一个拥有200多个员工的公司。她说：“整个公司除了销售部外，其他部门都在中国。我等于把整个公司搬到了中国。”这个经验给了她自信。而在外交部工作的妹妹所说的一席话，更是让她如醍醐灌顶：“适合中国女性的服装很缺乏，你应该做些什么。”

所以她决心放弃一切已有成就，从零做起，立志改变中国人的国际形象。

她聊起了她在曼哈顿的经历。她说：“在曼哈顿你随便逮着个没化妆的女生，99%是中国人。其他国家的姑娘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了再出来。”她认为中国人可能是最不在意自己形象的。

她举例说：“你在正式场合穿双拖鞋就来了，这让别人怎么尊重你？就算你是哈佛毕业的，就算你是世界500强的总裁，但别人会知道吗？难道你还随身带简历给别人看吗？你的形象就说明了你是什么样的人。”

她在美国工作十几年的最大感受：“一个人的形象和品位才是他真正的名片，有时真不在于财富地位。”中国人喜欢讲究内在美，最不在乎形象。她强调这是一个国际社会，不能太我行我素，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她说：“中国人是非常优秀的，特别是中国女性。我们在西方社会得不到应有尊重，是因为我们没给自己尊重。你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哪能要求别人尊重你。”所以她想要“为中国人打造形象”贡献力量。

世界的才是世界的

关于很多设计师喜欢强调所谓的“中国元素”，她也有自己的见解。

她觉得“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句话是错的。她说：“世界的才是世界的，民族的才是民族的。你要用别人听得懂的语言，要回到人类共通的基本审美语言。”

她也批评了中国在对外宣传中的一些问题，例如宣传传统文化，就把京剧脸谱、龙袍凤袍给拿出来了。“这也难怪西方对中国文化有很深的陈见，别人还以为中国人穿这些呢。”就像我们去看少数民族的东西，纯粹是猎奇心理，感觉不到时代的脉搏。

她的哲学思想也在她设计的衣服中体现出来。她的设计中鲜少见夸张的民族符号，也没有设计师个人的印记，更多的是回归到基本美学的材料和剪裁。她设计的衣服是“水的哲学”，是“善利万物而不争”。Grace Chen品牌风格柔美，但柔中带刚，衣服里带的独立感很强，给人感觉：“这并不是省油的灯。”

她的目标是自己做的衣服让每个女生都能穿，而且能穿得很好看。她说自己品牌的优势就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从基础审美观和哲学思想出来来做衣服。这样衣服能涵盖的审美越大，市场份额大。她说：“你的美，我给你留了空间。我的衣服占了60%，你占40%。这两个一半融合在一起，才是最美的你。我的衣服既谦逊，又强大。” 她强调衣服是营养品，而不是包装品。“这件衣服没有你在，就没有精神。”

我追问到：“每个设计师都追求品牌特色，如果追求审美涵盖量大，会不会失去品牌特色？”

她举了亚历山大·麦昆的例子。她说：“你穿上麦昆的衣服，别人只会说：‘你穿的是麦昆的衣服。’过于典型的风格对消费者是不利的。但你穿上Grace Chen的衣服，别人会说：‘你今天好漂亮哦！’我们对你的影响是隐形的。”

她不喜欢小众的东西，顾客穿上她的衣服后，是顾客“本我”和她设计理念的交集。小众品牌追求个性，但真正聪明的品牌应该代表时代精神，就像Chanel代表女性解放，Dior强调回到女性本身的优雅。这两点适合所有人，并不仅仅适合某一个人。这就是伟大品牌和小众品牌的差别。

伦敦办秀

2016年6月15日，Grace在兰卡斯特宫举办了名为“Simply Divine 王者风范”的高定秀。那几天正好也是伊丽莎白二世庆祝九十岁官方生日。

蒙巴顿家族后裔 LadyElla Mountbatten用一袭红裙惊艳全场，最后压轴的是俄罗斯公主 Olga Romanoff ，她用一款浪漫至极的浅绿色长裙结束了这场秀。

我不禁好奇，一个在美国摸爬滚打了10年，已经建立深厚人脉圈的人为何选择来伦敦办秀？Grace说了她的计划：“我们打算今年开始推广国外市场，每年一场秀放国内，一场放国外。英国对世界最重要的影响是皇室，我们要找到不同文化最重要的特质，然后从哪里切入。这也是我们选择在女王生日在Lancaster house办秀的原因。”

跟做衣服一样，她做事情的风格也是从最高的起点开始做。“如果去不了白金汉宫，那么第二选择就是Lancaster House。”

手工编织、经典刺绣、流苏盘扣……在这场秀上，很多传统的中式元素被巧妙融合进了西方宫廷贵族的服饰，透露出浪漫梦幻与华美天成。虽然是中国设计师的作品，但在1825年建成的这座新古典主义建筑里，也没有任何的违和感。我不禁好奇Grace是怎么做到的？

她说：我们的衣服看起来非常英式。但我想告诉英国人，这不是英式而是中式的。因为维多利亚时代的时尚很多是从中国过去的。19世纪末是英国艺术发展的黄金时代，那个时代的特色就是东方文化。”

关于高定的那些事儿

想更普遍改变中国女性形象，应该是做成衣。为何选择做高定？

“如果想要普遍改变中国女性形象，应该是做成衣。为何选择做高定？”我追问到。Grace笑了笑，说：“我曾经也问过我自己这个问题。但品位这个东西很难改。”成衣面对的是大众，如何在如此大的范围里树立审美观？这非常难而且费钱。她调侃到：“做成衣的话，我们面对的是铜墙铁壁。”所以她选择从高端女性切入。因为这群女性更能理解设计师的想法，能够产生更多艺术的火花。

Grace自信地说：“高端定制是我们的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在金字塔尖。但我的愿望是服务每个中国人，所以有很长路要走。从金字塔尖慢慢向下，5~8年内完成高中低三条线。”

Q：给国家领导人做衣服讲究什么？

她曾给很多女性领导及领导人夫人做过衣服。Grace告诉我，她的一位客人穿着她的衣服去参加韩国国宴，把朴槿惠的风头都压下去了，这非常难得。我问：“给领导人做衣服讲究什么？”“讲究分寸，”她回答说，“衣服要低调地突出。把人自身的美挖掘出来，这样她自然会光彩照人。”虽然她给中国女性领导设计衣服，但从没有特别突出强调中国国元素：“我第一关注她自己。怎么让她变得好看，衣服只能帮助发现自己。”

Q：高定市场竞争激烈吗？

她笑了笑说：“一个很大鱼缸里只有2、3条小鱼在游，碰都很难碰上，哪里谈得上竞争。” 现在的高定市场就是这个大鱼缸。中国和外国服装行业的本质差别就是中国的成衣不够发达。外国高级成衣提供的选择非常丰富，但中国品牌很难提供如此丰富的选择。

她补充到：“除非高级客户的身材比较接近于外国人，可以在国外买得到衣服，否则她在国内很难买到称心如意的衣服。就算买到了，还极有可能撞衫。所以这些人的服装需求起码有三分之一需要通过定制完成。”

Q：高定的鼻祖——Savile Row上的品牌也开始抢占中国市场，你会有压力吗？

她非常有信心。她说：“外来品牌永远没有我们了解中国人。服装是一个社会性最强的产品，你只有了解这个社会和他们的文化，才能做出适合的衣服。所以一般都是本土品牌比外来品牌强。例如在美国欧洲服装品牌干不过美国本土品牌，而美国品牌在欧洲也做不过欧洲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