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4日，英国独立党党魁奈杰尔·法拉奇（Nigel Farage）宣布辞职。这是继伦敦前市长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宣布退出首相竞选之后，又一个“脱欧派”的代表人物“倒下”。这天正好是美国的独立日。而就在11天前，法拉奇在赢得英国脱欧公投后说：“我提议将6月24日定为英国独立日。”

在英国政坛，法拉奇从来就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你既无法忽视他，也无法指望其左右英国政局。这位文化水平一般、职业档次不高、生活品位不入流、言谈举止粗犷、公众形象欠佳，尤其是思维理念天马行空的非主流政客，终其一生的政治生涯都充满喧嚣、质疑和震荡，像极了他曾经的本职工作——伦敦交易所大宗商品操盘手。

在英国政坛，法拉奇从来就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

卡梅伦嘲笑他的独立党团队是“怪胎、脑残和偏执狂”的大本营；克莱格指责他无时不在妖言惑众；欧盟前主席巴罗佐满怀蔑视地认为，他整日撒泼欧洲议会是因为在英国无事可做；脱欧阵营的同袍生怕他会扰乱与欧盟的谈判，连曾经亲密无间的本党小伙伴都因为一句“法拉奇的形象对民众是一把双刃剑”而一拍两散。

不过，正是这位“搅局者”在英国脱欧公投之后成为曝光率最大的“政治明星”之一。就在保守党内为首相大位争得头破血流，工党领导层与支持者的分歧日趋激烈，欧洲主义政党继续萎靡不振这样的局面之下。一旦下议院提前解散改选，独立党将会成为最大赢家。

法拉奇在英国脱欧公投前到博彩公司下注押了1000镑赌脱欧，当时赔率是5/2，赢了1500镑

此次脱欧公投“不得其解”的走势与结局，难道真的是上天有意眷顾法拉奇？他的人生经验与心路历程如何形塑了这段政治传奇？草根政治家万分之一几率的脱颖而出究竟反映出了英国怎样的社会政治困境？

 隐退的法拉奇与潜伏的约翰逊，已成为留欧派的眼中钉

步入政坛，初露锋芒

德威学院(Dulwich College)，坐落于英国伦敦南部，这座公学在上海开设国际学院前，可谓名气甚微。如今，1974级的法拉奇学长俨然是“最具人气校友”的不二人选。他认为这所学校开设的英国历史课程不仅高大上，而且“三观”正，因此他让他的长子也就读于此。

法拉奇上学时，家庭出身与周围同学不相上下，而如今他的儿子却是同学中出身最差的，属于“贫下中农”一级（因为法拉奇也算倒卖过破铜烂铁）。那个时代，富人不过是在英国康沃尔乡间有别墅几座，现时土豪们已在东加勒比海的圣卢西亚岛抢购地产——这正是二三十年间英国社会贫富分化的微型缩影。

法拉奇在校期间成绩尚可，课外则异常活跃、敏而好辩并且善于推销，他曾纠结于进入社会就业还是升学再造，后来经“辅导员”指点决定试水生意场，去拥抱市场的狂潮与知识的海洋，此后20多年他一直在伦敦金属交易所小有名气。

1978年，他由于信奉撒切尔主义而加入保守党，不过他那时醉心于买空卖空铜、铁、铝、锌、铅、镍、锡，并不热衷于政治时局。直至80年代末，欧洲一体化箭在弦上，英镑即将加入欧洲汇率机制，法拉奇出于对保守党妥协的不满，于1989年欧洲议会选举时投票给新组建的绿党，后者当时高举疑欧、反资本的大旗。

1992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签署后，“反联邦主义社”改名为英国独立党(UK Independence Party)，法拉奇在此时加入而成为创党元老之一。他于1999年获选为欧洲议会议员，从此便以强硬脱欧立场而名动江湖。2002年，他毅然结束法拉奇期货公司的生意而转为职业政客。虽然未能恭迎此后几年的大宗商品盛世，但他一直以曾经踏实创业、深入群众为荣，更不止一次嘲讽主流政党高高在上与不接地气。 

1999年，法拉奇政坛、情场双丰收，35岁帅小伙尚未侧漏王霸之气

三次死里逃生，天降大任

法拉奇在自传《紫色革命》（Purple Revolution）中曾提到，他经历过患癌、车祸、坠机的死神缠绕，但最终都化险为夷，这也为其政治生涯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年仅21岁时他在一次商务聚餐后被一辆飞驰而来的轿车迎面撞上，造成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术后恢复情况不理想，时至今日左腿机能仍严重受损、无法进行高强度运动。

近年来的几次著名辩论中，他往往在长久站立后大汗淋漓，只能凭意志力强撑，尤其是2014年两次就欧洲议题舌战当时的自民党党魁尼克·克莱格（Nick Clegg)，每战接近2小时的缠斗可谓备受煎熬。

2014年，法拉奇与尼克·克莱格进行电视辩论

因祸得福的是，他日后与照顾他的德国裔护士Kirsten Mehr喜结连理，之后这位护士还成为他的的私人助理，年薪2.5万英镑。此前，他的第一任妻子也是护士，来自爱尔兰。这也证明他并非盲目排外人士。

一年后厄运再临，法拉奇在酒吧豪饮后不省人事，后经抢救被证实罹患睾丸恶性肿瘤，只得切除一侧以保住性命。他由这次患病经历发现了英国国家医疗服务系统（NHS）的诸多弊端，比如效率低下、人浮于事、协调沟通不畅等等，然而25年后他对这项标志性制度又增添了多元化的理性认识。

法拉奇的德裔妻子之后成为了他的私人助理

2010年英国大选宣传造势期间，法拉奇别出心裁乘坐私人滑翔机进行政见传播，怎料选举横幅卷入发动机中造成机翼倾斜坠落。因当时低空飞行，他与飞行员幸免于难，但法拉奇颈椎受损、胸骨重挫、肋骨断裂，甚至肺部被碎片刺中，令本不大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这一次他接受到及时且全面的治疗，他认为这与NHS的部分市场化运作关系甚大。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使得他深知人生苦短应把握当下，亦深刻影响了独立党有关医疗体系改革的政见内容。

2010年5月6日，法拉奇乘坐的私人滑翔机坠落，与飞行员双双幸免于难

环顾法拉奇近25年的政治生涯，屡败屡战是主旋律，而苦尽甘来后的几次胜利更像是悲怆协奏曲中不期而至的曙光初现。1999年昂首迈入欧洲议会，彼时独立党仅有的三位议员在布鲁塞尔的政治精英殿堂里显得屌丝至极，他们当时喊出的口号“带领英国脱欧”招致全场雷鸣般的耻笑。

法拉奇抽烟、喝酒、论战的爱好不亚于相声大师于谦，他不顾一切只为增加知名度与曝光率的行为颇为主流政界所鄙夷。譬如，BBC曾拍摄他竞选的全过程但并未播出，法拉奇从个人渠道获得拷贝并夹在杂志中兜售，最终以侵权败诉，但这种负面宣传策略对资源有限、公众抱持偏见的边缘小党而言，不吝为一记妙招。后来Chanel 4果然为他专门拍摄了一部纪录片，时长近1小时，而各类政论节目亦是邀约不断，这为其增加党内话语权和影响力自是一本万利。

脱欧大佬三大爱好：抽烟、喝酒、论（chao）战（jia）

2000年法拉奇联合蒂特福德将时任党魁霍姆斯赶下台，事实上形成“双寡头”领导制，直至2006年亲自执掌大权，他实现了从单一议题政党到主流政党的关键转型，该党在政策主张上采取多元化策略，加入限制移民、反对财政紧缩、改革NHS、减少失业率、批判精英主义政治等公共议题，同时着眼于增强下议院中的影响力和地方议会里的民间支持基础。

不过欧洲议会仍然是独立党狂飙突进的主战场，法拉奇真正获得全球瞩目源于2010年痛斥欧洲理事会常任主席范龙佩，他爆发出顶级段子手的水准：“范龙佩先生，您领导欧洲5亿人口，薪水超越奥巴马，但您也太名不见经传了。远远望去，我感觉对面矗立着一堆行尸走肉，好像还坐着一个银行土鳖小职员，我就想问一句：你有什么水平？欧洲人好像都没怎么听说过你，你根本没通过选举就混到这个位置。”

虽然法拉奇因人身攻击而遭重罚，但他巧舌如簧的气概万夫莫当，而独立党也在欧洲激进右翼势力中鳌里夺尊。2014年独立党跃升为英国在欧洲议会中的第一大党，成为百年以来第一个在全国性选举中战胜保守党和工党的政党，法拉奇自豪地称这场胜利为“紫色革命”（英国被分配了73个欧洲议会的名额，全国共分为73个区域，比下议院选举的区域涵盖范围更大。主要采用比例代表制方法，独立党拿到26.6%的选票，即24席。工党20席，保守党19席）。2015年英国大选，独立党以“人民军团”为口号力求再创佳绩，尽管得票率晋升为全国第三，又在地方议会选举中历史性地控制了萨尼特地区议会，但受限于单一选区相对多数制，只能获得一个下院议席。

那时，诸多专家媒体异口同声认为独立党现象将终结，民众逐渐回归理性因而减少抗议性投票，英国留欧前景一片大好，但是黄金市场出人意料的雄起为这场公投蒙上了不祥的预兆。

急流勇退or东山再起？

在6月23日的脱欧公投中，脱欧阵营逆势胜出，而为脱欧事业耗费半生心血的法拉奇却突然辞去党魁一职，令人错愕惊奇，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或许正如他在告别演说中的感慨——“我从不想成为一名终生政客，如今心愿已了，我们找回了英国，我也要寻回自己的生活。”

从1994年欧洲议会选举法拉奇仅获164票，到2015年英国大选独立党豪取近400万张选票，再到脱欧公投的1750万人选择退欧，这也和这位草根斗士起起伏伏的人生际遇相呼应。英国脱欧公投后，法拉奇在欧洲议会里的挑衅称：“17年来我一说脱欧，你们就狂笑不止，现在怎么都快要哭了？”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也不无气愤地回击他：“都脱欧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反呛法拉奇：“都脱欧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作为一名极为接地气的政客，他觉察到了英国乃至西方社会结构性因素的剧变，对于政党成长、社会变迁和民意认可度之间的互动机制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理解，并利用地缘政治上的疑欧主义、社会经济上的反多元主义思潮和阶层变迁上的抵触精英情绪，他抓住了机会，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成为了英国草根政客崛起的范本。

实际上，法拉奇可能并未想到他能赢，在选举结果出来前的那一夜，他两次发推表达了悲观的情绪。关于他在辞职之后何去何从，人们进行了诸多猜测。有人猜他可能因为长期酗酒，身体出了问题；也有人说他的婚姻出现了状况，他至少承认他出轨了一次。

英国网友给法拉奇和普京设计了一个对话

有人说他之后会到法国去，会参与到一部纪念一战索姆河战役的电影中去。而在本月晚些时候，他还会受邀出席美国的共和党的大会，很有可能在会上发表演讲。他还签约了一个演讲机构，之后他会在伦敦的一个晚宴上发表演讲，一晚就能挣2万镑。而他在欧盟议员的席位还将保留到两年后，他说他会尽一切可能保证英国的利益，无论谁当英国首相。

也有人根本不把他的辞职当回事，因为在去年英国大选之后他也宣布了辞职，但在几天之后他又改口，重新“走马上任”。但这次辞职之后，他说他“保证不会改变主意，现在这是最好的时候（辞职）。”

2015年5月的大选之后，法拉奇也曾宣布辞职，几天之后又“走马上任”

坐拥党内90%民意的绝对精神领袖的法拉奇难道真欲急流勇退？笔者认为，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当然并非指去年大选后的“闪电复职”，而是2010年前后的以退为进策略。彼时独立党虽然于2009年欧洲议会选举取得佳绩，但党内各山头互不服气、俱争短长，法拉奇无奈只能效仿昔日苏民党党魁萨尔蒙德“李代桃僵”之法，辞去党魁之职而角逐补选（by-election）席位，待日后群龙无首时再出山主持大局，果然，2010年党魁选举以高票胜出。

如今，独立党唯一议员卡斯维尔与元老艾雯斯、欧福林等人私结白马之盟，对外以“新自由主义转型、温和疑欧主义和拓展选民基础”等闪亮名词博取摇摆选民的瞩目，对法拉奇的党内话语权造成不小压力，因此他在声望最巅峰时昂首离去，既可以纾解短期内的逼宫之患，又能够提高公众形象，一旦日后本党出现路线之争、思潮之辩、情怀之隙，他仍可以召集昔日小弟伍尔夫、纳托尔、莱科里斯等人于麾下，进而再展宏图。

所以，法拉奇表面上是一个丑态百出、吸引眼球的跳梁小丑，实际上是一个深藏不露的腹黑男啊。

十年领袖隐退，独立党如何保持战斗力，并最大化利用脱欧公投效应？

（文中所述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