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到伦敦,格外注意这里的风衣和流浪汉。
风衣,不必多解释。很原始的原因是这里的天气。一袭长风衣,一只乌黑柄的曲颈伞,一把年纪,一份时时推着他上下地铁、在这个城市的辘辘饥肠中钻来钻去、额上结一层白蒙蒙汗水的工作,再加一本书,一副耳机——这里的人是被砍出来的,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到处是四方块、长方块,过眼如“哗啦哗啦”翻初中的几何书,没有椭圆、双曲线——而想必那些曲波带弧的图形都穿插在风衣包裹了的心里。
送朋友至Paddington车站,一些火车晚点的旅客就和风衣而眠在冰冷湿润的车站地板上,领带笨头笨脑地随他们任何一个翻身而地板上游动,脸颊是硌出的轮胎纹似的印子。——疲倦的伦敦,奔波的伦敦,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可以一天不和别人说一句话,陪着聊天——不时板起脸训你一顿的是手腕上的分针秒针。
有多喜欢这城市?不太熟,又不太生,有交情,没感情。抛开老物件儿,抛开憋在老物件儿中间硬是给锉出了花纹的满城背影,勉强往Circle Line、Waterloo Line上冲锋,不如回那个大北京去冲锋一号线、四号线。这部分的伦敦、北京,都是被拆碎了再细细密密拼起来的,断裂的风险恰就在那严谨的维持、勤恳的开拓里。现代城市或城市现代的部分,都其实在政治、经济、社会,总之过于纷繁复杂又其实浅淡脆弱的世道人心的梅花桩上锻炼平衡能力。而所谓城市形象、城市文化,如一袭风衣,把城市身材上的那些不平衡熨得平平当当。城市在风衣里,而人在风衣口袋里亦打扮一身风衣,再把自我身上的不平衡藏实掖好。——我这身居英国乡下的野人看他们城里人,佩服又绝不羡慕他们如是把自己叠在层层包袱皮儿里。
这就是中国人所谓的 “体面”,有体有面,一口气顶在喉咙,不能嚼着零食、垃圾音乐而自觉妥当——大概是风衣这东西可以很好解释给你的。昨天我在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图书馆查资料,没曾想更给搡进风衣的柳树林里。此一带是伦敦法律事业的中心,推门进一家书店就有烫金硬壳的大部头法学著作卖,扳着那些书转来转去的是风衣男孩、风衣女孩;云淡风轻扫一眼,焦点折着跟头跳几十页过去的,是风衣男士、风衣女士。中午我涨疼了脑袋从图书馆出来,买两个三明治随便找一截台阶坐下来吃,捏在手里的三明治盒子不时被风衣角碰歪。我住在伦敦桥(London Bridge)附近,这一带稍缓了风衣带给我的紧张。随处可见是伦敦的流浪汉。流浪汉有不要钱的,就一身褴褛,坐在地铁站入口处看报纸,身边一杯清茶,清茶边偶尔还摆一副眼镜。看他们的神色,并不挨饿,但也不很自在,看一会儿报纸就抬起头愣生生盯着黑压压的人流,从他们的两眼到伦敦人的这段距离,满张一副大网——笼络着外乡人的怯意。我太认得这种眼神,在中国尤其常见。故乡,普遍的已剩概念。
还有一些摆明了立场要钱的流浪汉,那花样就很多很多了。卖艺的且不算。有些是牵着狗的,一条老狗,不时挥一挥脏兮兮的大尾巴,眼睛半睁着,颇怜悯地预感着这一切的无聊。有些比较聪明,堆在自动取款机附近,谁来取钱就张张嘴念一段,伦敦这边不是 “要饭”,是“要茶”,这个也很特别。
我早预备一些碎钱,怕他们“要茶”不成就来煮我,每次打发得还算利索。经济不景气是一个原因,但经济再好,也总有一些流浪者存在。这些人行走江湖也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潇洒,但也绝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难堪。和他们中的一些人聊过,比如一个弹布鲁斯的老头儿,过去是建筑工程师,后来和妻子离婚才出来流浪的,他是拿退休金的,不识江湖之远。再比如碰见一个专门装瘸子,睡在人行道最中间,想过那条路几乎要踮着脚在他摆出的大字型上找空隙的。常有人上来搀扶他,以为他喝多了或者跌倒了,他诡异一笑,一笑不起。
古希腊、古印度都有类似的流浪汉,后来人整理他们的言行,发现原来是一些苦修的哲学家。这些人也多是在大城市露顶曳屣,真可谓招摇过市。我现在稍稍能理解他们一点,城市,上足了发条咔咔行走的钟一般,齿轮套螺母,螺母转簧片——据说伦敦底下整个掏空,地铁只是一副扑克牌里的一对尖儿,红桃梅花JQK……是二战时期的防空隧道和整个城市的下水道系统,难怪会让人有匍匐下去听听究竟的冲动,我曾绊倒过几跤,额角磕伤但觉得世界仿佛给正过来。
我比较爱读活在城市并写城市的一些作品,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对硬邦邦的城市充满信任的,与喧哗的街市、高耸的楼宇、隐秘的资本、心事重重的房东四目相对,互有尴尬。我甚至可以说,面对城市,无人不乡愁。
亚当、夏娃是乡下人。也许很多卡夫卡、普鲁斯特——甚至不止这些卡夫卡、普鲁斯特,盼着去摔那一跤,醒来乾坤颠倒,很多事自然就理清楚了。
又将从Paddington回我英国乡下的家去。到达、离开,两个瞬间,疲惫感最甚。近来火车晚点的事常有,又见那些风衣或相与枕藉,或干脆歪倒,流浪汉似的——回家、出门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