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休假，我驱车来到苏格兰的本尼维斯山(Ben Nevis)下。一个小酒馆聚集了南来北往的旅人，虽萍水相逢，大家在彼此的微笑里却很快熟稔起来。我坐在窗边，听他们三三两两聊着家常，言之琐碎，不过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啤酒不错、食物可口、老婆败家等等。而片刻之后，大家各奔东西。有人出得门去，向通往积雪山顶的道路前进，踏上一段未知的挑战旅程；而有的人，则如我这般，选择了山脚下小河边的平坦小路，缓慢前行，享受细碎的时间，一路既无惊险，亦无惊喜。

此山并不算高，但因山顶天气恶劣，常有登山者发生意外。尽管如此，前来登山的人依然络绎不绝。而如我这般未能去登山的人，对此也仍然抱持着向往与欣羡。这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人们总是需要一种从琐碎生活中抽离出来的仪式感，它需要艰难的过程，需要自我的突破，它必须成就得与众不同——登山其实是登自己，那么一步步上去，摸到了天，也便俯视了生活，登上了山，自己便成了山。一切事仿佛都如此，譬如爱情的疯狂，譬如大师的创作，譬如莎士比亚这座高山。

今年4月23日，是莎士比亚450周年诞辰的日子。在中国，我们喜欢称其为莎翁，亲切中不失尊敬，说出来嗡嗡作响的感觉令人颇觉神圣。莎翁是伟大的戏剧鼻祖、文学巨人，他也是文学与艺术的古老象征。当然，和很多流传已久的传说一样，他对我们的意义除了作品本身，也衍生出不能绕过的仪式感。每逢纪念日，莎翁便苏醒。

在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他并非圣人，更像码字的一枚屌丝。他虽然受皇家委托创作，其创造的戏剧却并非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它们是本色的大众化艺术，来源于英国市井生活，表现为街坊都能看懂。它们是英国人生活的一部分，譬如那时与观众零距离的舞台。那些戏剧是如此灵活，在精巧的故事和夸张的台词里，蕴含着博大的美和雅致的人性，它们因此与世俗水乳交融，其灵魂却比现在的艺术形式离人性更近。

而莎翁更了不起的一点，是他通过戏剧中的冲突、张力、人物性格的极致体现，用诗性的语言和纵深无限的舞台感，让人们真实的生活通过舞台获得了强大的仪式感。

什么是仪式？它并不限于宗教或古代的巫术行为，任何具有象征意义的人为安排或程序，均可称之为仪式。因此我们入教需要洗礼，求婚需要下跪，祭奠需要鞠躬，愤怒需要呐喊。

仪式对于人类社会的意义，英国社会学家邓肯·米切尔曾有一个解释：“仪式的意义在于通过隐喻或转喻来陈述心灵体验。”在某种意义上，戏剧通过道具、演员、舞台以及观众之间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安排，得以将原始的仪式以艺术的形式保存了下来，让人们在观赏戏剧的同时得以感受这样一种仪式感。在戏剧中，原始仪式中的神性精神被弱化，世俗精神被强化，但却依然保留了一种神性的仪式感，并进而与生活拉开距离，从而产生出一种美感，人们通过对角色的心理投射，达到了观剧的愉悦。

莎士比亚戏剧的结尾总有一种宗教仪式般的祭献意味，神性的精神与庄严的气氛贯穿大多数场景。

威尔逊·奈特在《莎士比亚与宗教仪式》一文中曾分析说：“《奥赛罗》的结尾是一场崇高的祭礼。床就是祭坛，铺着结婚的被褥，旁边一盏蜡烛，像祭神的蜡烛，室外天空挂着贞洁的月儿和群星。”而类似的仪式意味，在《哈姆雷特》或《理查三世》中也可以看到。

除了莎士比亚的戏剧，他的十四行诗，同样也具有鲜明的仪式感，极具抒情性的、诗意的语言是这种仪式感的集中体现。

写到此处，我突然想起了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幕式上的情景。“不要怕，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有时成千的叮叮咚咚的乐器在我耳边鸣响，有时在我酣睡醒来的时候，听见了那种歌声，又使我沉沉睡去。那时在梦中便好像云端里开了门，无数珍宝要向我倾倒下来，当我醒来之后，我简直哭了起来，希望重新做一遍这样的梦。”当一名英国莎士比亚戏剧演员朗诵起莎翁的《暴风雨》中的优美台词时，一个巨大的抒情空间得以形成，在这样一个宏大的开幕仪式上朗诵极具仪式感的莎翁台词，这安排实在高妙。

400多年过去了，莎士比亚所生活的时代以及人们对这个时代的想象，本身已变成了一种与我们当下生活拉开了心理距离的仪式，在这样的情况下，莎士比亚及其作品更可被看作是仪式中的仪式，而与莎士比亚有关的一切符号、意象及语辞，也早已渗透进了我们当下的日常生活和用语之中。

一位接受我们采访的英国人说：“我觉得莎士比亚对英国文化影响很大。即使人们不了解莎士比亚，有人甚至根本没有读过他的作品，但往往也会在潜移默化中与莎士比亚扯上关系。举例而言，莎士比亚发明了很多很多的英语词汇。在我们今天的英语中，仍然处处有他的影子。在我们平时说话的时候，往往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已经引用了莎士比亚的句子或者单词。”

为纪念莎士比亚诞辰450周年，英国今年的活动丰富多样，比如皇家莎士比亚公司和莎士比亚诞生地信托将在2014年全年举办系列活动和展览，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A)正在举行莎士比亚生平展，而英国的易捷航空公司(easyJet)更把莎翁的头像喷绘到了该公司所属的一架空客A319客机机身上，诸如此类的纪念活动不胜枚举。

莎翁在其他国家同样也深受欢迎，其作品是全世界流行最广、演出最多的戏剧，他同时也是被各国专家和学者研究最多的戏剧家。很多伟大的文学、戏剧以及影视作品都受到了他的影响。而早在1856年，莎士比亚的作品已在中国开始了其本土化的进程。今年，为纪念其诞辰450周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更在中国新出版了一套《莎士比亚全集》。

莎士比亚的好友、剧作家本·琼生(Ben Jonson)评价说：“莎士比亚不属于一个时代，他属于所有的世纪。”

诚哉斯言。

文/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