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仔”是个狗血的名字。在西方，它早被深恶痛绝，在中国，却刚开始臭名昭著。在那些风闻的八卦之后，尤其是“文姚事件”之后，我们才看到职业狗仔之存在，原来，它们已经“辛苦”地偷摸了很多年。
对于事件本身，我既无义愤，也无鄙夷。这不是新鲜事儿，也不算毁三观，我并不认为文章因为此事就成了渣男，也不觉得姚笛从此便无脸见人。那些铁证如山的照片之后，谁的日子谁知道。这种事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或许更迷。他们的爱情是怎么回事，只有他们三个才清楚。就是他们不清楚，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人心难测，别人肚子里的不好猜，自己肚子里的其实更难明白。理智与情感有时是严重的矛盾体，爱情与婚姻也并非一劳永逸。马伊琍的一句“且行且珍惜”倒真的包罗万象，全部当事人发言中，我只觉这一句最有价值，也最值得尊敬。
和对“文姚事件”之关注一起爆发的，是网络舆论对狗仔的讨伐，并上升到伦理与操守的争论。这争论将幕后的狗仔推至前台，还原藏在阴暗里的他们与普通人一样的原貌。很多人质疑狗仔的意义，贬斥狗仔的无德，某主流大媒甚至举起主义的大棍，要将这个“违背新闻正义”的渣土行业一棍击毙，摆出一副出门打狗的大哥架势。
社会是奇怪的系统，它没有完美的模型，却有着自我修复的功能。它在周而复始的循环中渐渐进化，超出了当初设计者的智慧，也偏离了设计的初衷。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社会前进最大的敌人不是科技和信仰，也不是财富与疆域，而是人性中永不安分的欲望。它带来冲突与战争，也带来享受与创造，还带来折腾和作（zuō）。狗仔像社会的鸡眼，因为它们的存在，你知道这光鲜的世界其实有病，它们告诉你这虚幻的江湖有你们看不到的真相。而我们总是喜欢去看那些“真相”，因为我们每天都被迫看到太多的假象。
民众对狗仔爱恨交织，态度矛盾而极端。他们需要狗仔，有八卦便一拥而上；也对之口诛笔伐，看爽了便正襟骂娘。他们喜欢重口味的臭豆腐，却在别人吃它时面露厌恶；他们享受将明星拉下神坛的快感，又扮出道貌的样子指责对隐私的侵犯。没人承认自己的窥私欲，但我们暗中的点击和关注，却是它们崛起的有力支持。
肥美繁荣的草原，动物各自安居乐业。而当旱涝之后，成群的蝗虫便猛然涌现，食腐的鬣狗会再度横行。人类的狗仔由来已久，它们手段重复，屡试不爽。我们从来不缺“狗仔”，因为人类从来不缺八卦。上下五千年在舌尖跌宕，传奇和八卦面目难分。有文采的八卦成就经典，无下限的传奇流散乡间。细看《资治通鉴》，你相信那些诡异的壮举和私密的对话吗？再看今朝史料，如地沟油翻炒的一盘谎言，腐竹炒出了肥肠的味道。探究历史和探究明星的私生活，探究者无分道德的高低。他们的目标有共同的特征，越绚烂，便越可疑。
“周一见”之事展现了娱乐的力量，也揭示我们窥私欲的强大。不管我们如何道貌，仍无法克制地将之打开。我们带着满足与之点评，也带着羞愧扪心自问。狗仔在崛起，却是什么在堕落？当MH370消息要让位于领导的视察，当茂名抵抗PX的新闻统统被枪毙，当律师们的呼号遍被封杀，八卦与花边儿便成为占据头条的下饭好菜。报社上这个，安全；看客吃这个，过瘾。在梦想都需要统一味道的时代，我们已经变得只重口味，不问营养。我们都是自摸G点的乌合之众，只想今晚麻辣一爽，才不管明日菊花生疼。至于某主流大媒关于新闻操守的正论，更成为这一顿臭豆腐大餐里尴尬的风景。它虽然操着标准的播音腔，那一嘴臭却熏杀全场，因为他已经多年没说真话。
面对这一场八卦风波，新闻人该有羞愧的思考。在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出现了有资本主义后期阶段老流氓。我们眼睁睁看着“狗仔”的崛起，正如我们束手无策地看着自我的沦陷。当两会报道变成衣着、笑脸和颂歌的盛宴，当市长书记扫大街被记者在闪光灯下偶遇，当一篇篇微博被悄然加密甚至直接删除，高举的新闻标准已经成为变味的猪头肉，正在长出无眼的蛆虫。桌上莫谈国事，网上风月无边，在吞下带血的门牙之后，我们却跟随狗仔的鱼钩，将妒忌和不满咬向他人。在这一团搅至稀烂的八卦之中，文章与姚笛既是始作俑者，也是满身带伤的受害人。我们对之有摇头的遗憾，也有着脸红的歉意。而当这一切在岁月里修复，他们各自走向未来的日子，我们仍无法面对自己不能掉头的宿命。这是非礼勿视的动物农场，孔雀可以再次开屏，理想却只能自甘自贱。
在一个欠缺新闻自由的国度，我们缺乏批判狗仔的道义前提。汴梁城里的高太尉，辱不了嚣张的鼓上蚤。在我们对“中国第一狗仔”卓伟的采访之后，我宁愿相信如他一样的狗仔原本都是有着职业操守和新闻梦想的记者，只不过有人举拍向明月，有人低头照沟渠，忙乱之后，端起的都是饭碗。如果他是潜伏在黑暗的楼顶，拍摄并爆料“水门事件”，我们会称之为“新闻的良心”；在记者有选择去拍什么的社会，“龌龊的狗仔”才真正让人可恶。一个不能够报道官员腐败的国度，一个不能够评价制度问题的国度，一个不能够深究历史教训的国度，便只给媒体人剩下一面娱乐至死的湖水，一个沆瀣八卦的舞台。在一辆速度飞快却冰冷刺骨的雪国列车里，你已分不清哪一种妥协是自甘堕落，哪一种合作是逼良为娼。
在我们贬斥狗仔们那“肮脏的存在”之前，必须明白我们并不光鲜的苟且现实。我们在要求狗仔们要有见得光的操守之前，先要为自己争取丢失已久的脸皮。狗仔们皮糙肉厚，来去无痕，各有各归宿。而我等所谓的新闻人们，或因为在这个时代的乖顺与堕落、以及一副佝偻着腰却还要背着手的装逼姿态，都将被后史记录为可笑的一群，并无案可翻。
文/二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