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春,我在电脑上打开了BBC出品的《神探夏洛克》第一集。那一晚我在无锡心情甚好,正是烟红柳绿的季节,空气中有百花的香氛。我是沐浴更衣之后坐在电脑前的,且点上心爱的烟斗,看一部重拍的福尔摩斯是件庄重的事。而十分钟后,我骂骂咧咧地将之删除了。
时光倒流二十年。十七岁的我曾是个超级福尔摩斯迷,疯狂地爱着三套书:《教父》、《天龙八部》和《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我喜欢穿着黑手党的黑西服和白衬衣、蹬一双黑色橡胶边儿的回力篮球鞋、骑一辆 “二八永久”去上学。斜跨的军绿书包总是鼓鼓囊囊,除了书,时常会有把菜刀或小巧的斧子,或还有一枚放大镜。那年夏天,我和兄弟们正抵挡着西河沿儿旧城帮的进攻,保卫呼市第一中学女生们不被窥视的尊严。那时的我瘦如豆芽,却有横不吝的豪壮和一脑袋奇怪的念头。我学迈克尔·考里昂的样子给自己点烟;用“跳舞的小人”给女同学写信;用演绎法琢磨化学女老师和生物男老师到底有没有一腿;考试不好就想用降龙十八掌把班主任击成肉饼。在一斤烤红薯只卖三毛钱的日子,教父、乔峰和福尔摩斯是我枕边的男神,是我书包里的上帝,他们指引着我长成今天莫名其妙的样子。
于是,当我看见头发卷如草泥马、脖子长如老鹈鹕的新版夏洛克时,顿觉吃了半条英国肥皂,打开视频的方式不对吗?经典的英伦高帽呢?弯如鱼钩的烟斗呢?拉风的拐杖呢?这个长毛卷福叨逼叨的推理像精神病人的独白,我看着字幕都跟不上。抛开这些,情节呢?我那看了十几遍的《血字的研究》呢?新版《天龙八部》的乔峰娘成了乔弯峰,这个杠子头福尔摩斯白成了福尔马林,这是暴殄天物,是糟蹋粮食。还是老美比较靠谱,几十年来从没谁敢重拍或是改拍《教父》,据说若是拍不好,真有会被黑社会干掉的危险。
那晚气氛全无,我招呼两个朋友去运河边喝酒,他们对新的福尔摩斯吐槽更甚。此时电视里有一个背着包的屌丝男拉着老婆和孩子出了机场,记者话筒塞上,才知道他是美国新任驻华大使骆家辉。朋友哂笑,不留神还以为是顺丰快递员;另一个说别被他唬骗了,他是黄皮肤的美国人。那天的我对一口美语的骆家辉并无好感,脑子里分明有个声音在悄悄说:装,接着装。
我后来看过不少美剧、英剧以及垃圾国产剧,但我始终拒绝再看《神探夏洛克》。它出得极慢,却江湖热火,并于卡梅伦访华时达到顶峰。身边的人在谈它,微博话题在说它,四岁的女儿都在问我卷福叔叔是谁?在伦敦的我为此坐立不安,入乡随俗人,终于将之再度悄悄打开,从第一集咬着后槽牙看下去。结果我一天啥也没干,把两季六集看完,然后,出去喝酒。
Cambridge Street尽头有一家小酒吧,我喜欢那里重口味的一款黑啤。那晚大家都在看卡梅伦访华,对英国和中国签的第一单生意是种猪精液吐槽不已。该新闻之后,我又在电视里看到了骆家辉,他好像在就中国的什么问题发表讲话,似乎宣布了辞职和离开的时间。新闻回顾着他在中国做的事,他推着盲人去哪儿的画面令我诧异,我这才知道,无数中国好汉和美国“蝙蝠侠”都救不出的东师古盲人,是在他的帮助下出去的。我意识到他在中国做的事情大多令人尊敬,我已经没有理由怀疑这个一脸阳光的人。
骆家辉在华的朴素表现曾被某官媒斥为“用心卑鄙”,而另一官媒微博在抨击他坐经济舱是作秀行为的同时,提出“请骆家辉公布财产”。该报并不知道美国Opensecrets.org网站可以查清骆家辉前几年公职期间的财产状况。中国网民遂 “倒打一耙”,要求待遇对等,希望该报社长公布个人财产。然后,你懂的,该报装没看见,随后将那条脑残帖悄悄删了。在骆家辉离开之后,我颇留恋地回顾了他这三年在中国所做的事。我喜欢看他的全家照,看着他们朴实而善良的笑脸,我感受到干净的正能量。那笑脸无法伪装,是中国的贪官笑不出的一种。政治扑朔迷离,当我们没有证据证明那些揣测,只能相信生活给予我们的直觉。相对于很多中国官员,骆家辉有着知行合一的透明和坦然的轻松。抛开他为美国政府利益工作的角色,我仍认为他该是个高尚的人,该是个正直的人,该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简而言之,我相信这是个好人,也是个出色的政治家。他即便真是敌人,也同样获得我们该有的尊敬。而那些绞尽脑汁想证明他是个虚伪政客的人,用屡次令人捧腹的低级、弱智和一篇猥琐的《别了,骆氏家辉》证明了自己的愚蠢和下流,暴露出与开放时代极不相称的浅薄本色,行文中还处处使用代入口气的“我们”,谁是我们?我们你妹,你们从来不是我们,我们从来也不是你们。这些事美国人不一定会记得,因为无关痛痒;骆家辉也不一定记的,因为无足轻重;但很多中国人会记得,因为这实在太TMD的丢人。
后来明白,我对美国大使们不由自主的敌意,源于我所受的教育,这种偏见夹裹在意识形态的偏见中,塑造成畸形的本性。从司徒雷登到洪培博,各位美国大使几乎没有谁在中国留下过 “光辉形象”,大多受尽中国媒体的调侃和讽刺,结果也无外乎“灰溜溜走掉”。作为唯一一个黄皮肤大使,骆家辉并未受到特殊的优待,他的中国脸甚至成了更受抨击的缺点。看完署名王平的那篇神文,你会觉得他们没有把骆家辉说成是华夏民族的美国版二代汉奸,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对卷福的三年排斥令我明白,世界在变化,而我很固执,要时常自我脑补;对司徒雷登曾有的偏见令我反省,深知被洗脑的可怕,必须要常吃泻药,及时排毒;对骆家辉的各种低级攻击再次说明,我们有关部门打开世界的方式依然不对,存在于意识形态中的自大与自卑并无改变,并开始带出昭然的卑鄙。他们不会令一个美国活雷锋在中国的“政治表演”毁掉他们“人民公仆”的形象,原因你懂的。
新版福尔摩斯征服了世界,也征服了中国观众,这说明只要能量正当,创新可以改变传统;《别了,骆氏家辉》一文恶心了世界,也恶心了中国的“我们”,这说明本性不移,猥琐将难以售卖。骆家辉行走中国的三年,有意无意的职业“表演”征服了中国的观众,让我们看到正常官员的样子。作为第一个被逼公开财产的驻华大使,他的存在本身价值非凡。
据称骆家辉的离去带走了北京的雾霾,是为“送瘟神”,因此北京的两会正在蓝天下召开。而我只呵呵地等着北京下一次必然的爆表,并为炮制那篇《别了,骆氏家辉》的人颇感担心:当北京的天空再度有毒,而瘟神已回了美利坚,来自星星的你们啊,想说的瘟神又到底是谁?
文/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