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地铁里随处可见这样一张海报，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被一分为二，左半边脸肤色白净，穿着普通，而右边半脸肤色黝黑，穿着大红色的防水服，荧光色的防水帽上沾满了水珠，更奇特的是，在这半边脸后面，是一个在狂风暴雨中前行的航船画面。唯一相同的是，从他（她）眼神里透出的坚毅的目光。

这是什么海报？是新上映的电影主角吗？还是一个真人秀节目的广告？来来往往的行人们透露出疑惑的神色。8月31日，我在伦敦圣凯瑟琳码头(St. Katherine’s Dock)见到了首位全程参与伯克利帆船赛(Clipper Round The World)的中国女水手——宋坤，一切都有了答案。

宋坤成为克利伯环球帆船赛官方形象代言人海报（照片由宋坤本人提供）

“你的眼睛在天堂，你的身体在地狱”

眼前的宋坤和一般的女孩儿没有两样，上身一件红色的青岛队队服，下身一条灰色的休闲短裤，脚上登着Crocs的防水鞋。在她俏丽的脸庞上，粘着双眼皮贴的眼睛充满笑意，刷了睫毛膏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虽然脸上的粉底并没有很贴合皮肤，但是这一点不妨碍宋坤成为现场的焦点。作为克利伯环球帆船赛的官方形象代言人中唯一的中国面孔，很多英国人都认出了她。

这是宋坤一年中为数不多的，能够精心打扮的日子，一天之后，她将作为青岛号的手水参加13/14克利伯环球帆船赛，在长达11个月的赛程里，她将面对的是汹涌的海浪、刺眼的烈日和颠簸路途的考验。

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要选择到大海上接受大自然的洗礼呢？“把自己放逐到大海上是很酷的，想着你要到达的地方，一路上经历各种风浪，各种‘煎熬’，平时的生活中不会有这样的体验。你的眼睛在天堂，你的身体在地狱。”

除了大海的幻变莫测让宋坤着迷之外，她最享受的，是在海上看到很多神秘的海洋生物。“像鲸鱼啊，海豚啊，飞鱼啊，还有那种晚上闪着银光的浮游生物啊，就和Live of Pie一样。”

经受了别人未曾经受的“人间苦难”，自然就看见别人难以企及的“绝世美景”。对宋坤来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你的胸怀、你的眼界、你所珍惜的东西都不一样，甚至你看人类的高度都完全不一样了。”

宋坤《航海日记》节选

2012年6月8日

我上甲板探风,呼吸了好一会儿无比新鲜透彻的空气又下到沙龙在沙发上记日记，没多久又听到甲板上面喊我的名字，我二话不说带着相机就冲上去，原来是一只鲸鱼从我们右舷路过，她光滑的脊背在海中优雅的鱼跃前行，不时喷出一条水柱，那样难以置信庞大的身形,却行色从容的象一位赴约的淑女。真是美的不可方物，当这些只有在屏幕上存在过的美丽生物从你的眼前真实的经过的时候，海上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轻轻缓缓左摇右摆的轻盈的巨大梦境，心中充满了对生命的赞叹和尊敬，多么美好神奇的世界。

10天，8个人，4小时，1.75升淡水

在海上的日子里，淡水是最宝贵的资源。但是为了保证船航行的速度，一般都不会带太多的淡水，所以每个船员的淡水饮用是有一定的控制。

有时候，船上的制水机还会出问题。去年，宋坤在参加伯克利帆船赛从加拿大横跨大西洋到北爱尔兰小镇德里(Derry)的路途中，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离上岸还有十天，我们一组值班的八个人，四小时只能用1.75升的淡水，每个人每小时只能分到一般的咖啡杯这么多的水。这时候你还想洗脸，no way（没门）！只能用湿纸巾擦。更不用谈洗澡了。我曾经有过连续十几天都没洗澡的纪录。”

为了节省用水，船员们甚至用海水煮意大利面，这给宋坤造成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我一辈子再也不想吃意大利面了。”

在海上航行的时候，为了保障船舱不进水，一般甲板上的所有通风设施都是关闭的。“你想一想，一船二十几个人，最长十几天不洗澡，加上穿着厚重的航海服和防水靴，干上几个小时的重体力劳动。船员在船舱里脱下身上的衣服和脚上的鞋，加上从甲板收回来的船帆，被雨水打湿后散发出的味儿，就一直在船舱里面。”宋坤说着，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你忍受得了吗？”“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什么都能忍受得了，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宋坤说，“我刚开始很不习惯，但是几天之后，因为很累，一回到船舱，就只有一个念头——睡觉，而且每天都是这个味道，也就慢慢习惯了。”她停了停，看着目瞪口呆的我们，又补了一句：“我这么跟你说吧，人就是没到那个份上，到了那个份上，什么事情都愿意干！”

宋坤《航海日记》节选

2012年6月26日 多云，偶见一晴

午餐是妈咪们根据船长的意思用海水煮的意大利面，又咸又粘的一塌糊涂，每个人都露出难以下咽的表情。我把能吃的培根和青豆吃了，剩下的还给妈咪倒了，只有琳吃完了小份儿，大卫默默吃完了一份也没有像平时一样喊再加饭。海水煮饭行不通，尽管大家还是拼命的打趣，但是每天中极为享受的午餐时光无疑也蒙上了淡淡的阴影。

今年7月，宋坤在英国进行帆船训练（照片由宋坤本人提供）

“女汉子”的海上生活

我们登上了青岛号。

从青岛号正中的夹板，顺着陡峭扶梯下到船舱，看到一个开阔的厨房，这里，是船舱里最宽敞的地方。炉灶和水池呈一个“凹”字型围绕，中间的空间可供五六个人同时做饭洗碗。

工作间里复杂的仪表盘、通讯器材，厚厚的航海书，巨大的电箱……在船舱里，一切东西都和航海有关，冷冰冰而充满着雄性激素。我唯一觉得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是放在厨房沙发间格子柜里一只穿着唐装的熊猫玩偶。它是宋坤专门从青岛带来的，“它叫欢欢，它一路上都陪着我。”宋坤充满怜爱地望了一眼她的“小宠物”，流露出女孩特有的温柔。

宋坤专门从青岛带来的熊猫玩偶“欢欢”

青岛号上以英国船员为主，在贴在厨房的菜单上，我找到了“依据”。一共五天的菜单里，早餐都是一样的：Porridge/Cereal/Toast（麦片粥、谷物、烤面包），午餐基本上是各种三明治“轮流坐庄”，火腿三明治、起司三明治、玉米吞拿鱼三明治……，唯一的两餐米饭被安排在周一和周五的晚上，分别是咖喱鸡饭和牛肉香肠饭。在炉灶边上，我一眼就看见了煮饭的炊具——一个电饭锅。

菜单每周循环一次，船员每天做饭都严格按菜单来执行，不能随意改动。宋坤把船上的食物戏称为“能吃的东西”。“这些菜单吃一周还可以，可是一连吃11个月周而复始地吃，会吃吐的。”

厨房里的菜单

关于和英国人共事印象最深刻的一点，宋坤毫不留情地说，是他们做的食物：“他们做饭很难吃，这是世界的共识。但是无论食物好不好吃都得下咽，否则就得饿肚子，而且还要应付繁重的体力活。”经年累月的出海，让船员们的胃对于食物的要求基本降到了最低，不过令宋坤高兴的是，今年将会有一位开餐厅的船员全程跟船，“他是意大利裔的英国人，全船的采购都是他做的，他会指导大家做饭，这样多少能改善一下伙食吧！”宋坤充满憧憬地看着我。

连着厨房的狭小船舱里，走道的一边一字排开的是船员们的“睡铺”。说是“铺子”，真的一点也不为过，“铺子”就是用一块蓝色的尼龙，两头用麻绳一吊，成为一个“吊床”，上下一组，留出一条狭长的走道一直通到船尾。这就是船员们每天休息的地方，没有帘子，没有个人隐私。

青岛号上船员们的“睡铺”

“我们要轮班，白天六小时一班，晚上四小时一班。也就是说，在晚上的时候，你每睡四小时，就要起来工作四小时，这四小时还包括处理个人事情，比如脱下航海服，穿上睡衣，打开睡袋，然后再睡觉，都需要时间。像我还喜欢每天写写航海日记什么的，往往只有不到三个小时的睡眠。但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们基本上躺下30秒就能睡着。”

这还是天气正常的情况下，遇到暴风雨时，宋坤向我们描述了另一番情景：“船会晃得很厉害，不再是水平的，而几乎是竖起来的。想象一下船舱里的生活，就像在马戏团一样。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要顺着缆绳，爬来爬去。双手必须抓紧绳子，拼尽全力。如果你不抓紧，就会滑到船的另一边，容易撞伤。 ”

这是船舱的情况，至于夹板，就更糟糕了，“海浪连续击打着船只，掌舵的全都被打湿。它不是几分钟，几个小时就结束，它会持续好几天，三天，四天，五天……甚至更长。值班的人基本都被打湿，四小时后，你去休息，醒来之后，再穿上湿衣服去迎接暴风雨。就这么轮着，直到暴风雨过去。”她耸了耸肩：“跑船就是这样。”宋坤神情平静地向我描述，就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而这样的生活，宋坤可能每天都要面对。

即使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在宋坤值班的时候，还是像男水手一样承担同样的工作。“在船上所有的工作，男女都没有区别。不会有人照顾你，也不会有人拿你当女孩子。一穿上航海服，没有人知道你是男的女的。船上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果不能保质保量地去完成你的工作，就意味着别的船员要去分担你的活，这对任何一个船员都是不公平的，你也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

对宋坤来说，最难受的是“每个月那几天”，“本身就不想弄湿，也很怕冷，但是没有办法，还是得干活。只能靠自己调节，多穿一些，休息的时候尽量休息得好一些。”

宋坤《航海日记》节选

2012年7月7日 阴雨

整整三个小时我们在不断的在黑夜的甲板上爬来滚去的换帆，不时被大浪劈头盖脸的打着，人湿的跟泡过了一样。风力依然不断增强，船长探头上来，说你们坚持一下，等另一组上来一起把之前换下来的扬基一下到船舱，扬基三抬上来换上去。这么个活一个组的人手不够用。于是等我们两个组终于一起把扬基三升好了，已经三点了，我们组耽误了整整一下小时下值，每个人都精疲力尽。这是自一个月前出发以来情况最严峻的一值。在海上最大的企盼就是“不要湿，不要湿”，然而，在第十三段比赛开始还不到5个小时的时候，又湿了。

大海的女儿

青岛——是宋坤的故乡，也是中国帆船运动开展得比较普及的地方，这次宋坤参加克利伯环球帆船赛所在的“青岛号”就是由青岛市政府所赞助。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是因为我生长在青岛，我才比较亲水，我从小就在海边长大，对海比较有感情，不会惧怕它，还喜欢在水里玩。所以当我从事帆船这项运动，能运用风力去到一切我想去到的地方，感觉特别自然而然。”

可是，宋坤第一次上船的经历并不顺利，她一上船发现自己有一个帆船手的致命弱点——晕船，这可要不得。“特别是早上没吃早饭，在海上晃上一个上午就会想吐”，但是她还是克服了这些困难。现在宋坤讲到这些事时说：“这是很早之前了，那时候还在做助教的时候，成天在海上晃着，觉得‘哎呀，好晕呀！’觉得很难受，现在早已习惯了，早已没有这种感觉了。”

在青岛的时候，宋坤有时会看到一些想玩帆船又怕晒黑的女孩，“她们把鼻子以下挡得严严实实，长袖长裤套完，还要装备大墨镜宽檐帽，有些人更过分，竟戴着黑色的头套，只在眼睛那挖两个洞，简直跟恐怖分子一样！”在宋坤看来，这些“装备”完全没有必要，“我觉得你要是真爱玩船就别太在乎些这个，玩船的人，晒得黑就是特点。你敞开了对海天，海天也敞开了对你”。让宋坤最快乐的，是在40度的大夏天里，随时可以一个猛子扎进清凉的海水里，

“那种感觉真是爽呆了！”

七夕那天，宋坤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微博：“七了个夕的，轮到我中暑了，每年一度，苦笑。”短短一行字，透着几分无奈。说到另一半，宋坤说她喜欢随遇而安，“我对他没有特别的要求，但是有一点很重要，他一定要是爱海的人。”宋坤笑得一脸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