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在一个友人的聚会上，我第一次见到李俊宽。他吆喝着新朋友们唱歌，让小小的包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他就像是熟悉且习惯于应酬场合的社交能手。没多久，我在一个商会的正式活动中再次遇见李俊宽，穿着笔挺西装的他多了些稳重，有条理地筹备着活动细节，把每一个与会的人都安排妥当。接下来每一次的见面，我都好奇，他还有多少不同的面貌。直到我听了他的故事，才了解作为一名以英国为家的异乡人，是成长过程中的磨练造就了现在的他。
15岁初到英国时的李俊宽
和家人隔着近1万公里的距离，李俊宽在英国一待就是17年。来自台湾的他，是名副其实“一个人长大”的小留学生，“国中一毕业，拿着一个行李箱一个人搭飞机就出来了，我一句英文都不会说，连入境卡都不会写，还好有个热心的台湾阿姨帮忙跟海关解释。”李俊宽轻描淡写地说着来英国的经过。那时，他没有来过英国，爸妈也没有陪同，他就这样一个人来到异国，开始新生活。
“当时非常排斥这个决定，但因为有点赌气，出发前不想向爸妈低头。”李俊宽告诉我，出国是爸妈的决定，选择英国则是家人的朋友推荐，“那时候爸妈听算命师说，儿子适合在远一点的地方发展，加上小时候常和家人吵架，很难管教，所以爸妈可能想让我自己出去自生自灭吧！”他开着玩笑跟我聊着这个影响他人生轨迹的决定。在家中，李俊宽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但他是离家最远也最久的孩子。
台湾家中的车牌号写着UK1996，李俊宽碰巧在第二年到英国
当时15岁的李俊宽先在语言学校学习了九个月，“一开始当了三个月的哑巴，还被降级到语言程度较差的班级。同学也不喜欢我，觉得一起做功课时我全部都不会。”语言学校的同学来自日本、韩国、瑞典、德国和法国等国，李俊宽经历了一段辛苦的适应期，“我一开始生活适应有很大的问题，记得是九月来到英国，那时候十点多才天黑，而且商店五六点就关门，对我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他说，还好在寄宿家庭有名中国大陆的室友，因为语言相同和文化背景类似，两人会互相鼓励，才有了归属感。
李俊宽高中就读于海军寄宿学校
“第一年在语言学校和第二年读寄宿学校比较辛苦，第三年开始认识当地的台湾朋友就比较好了。”李俊宽高中时就读于海军寄宿学校，面对学校的军事管理很不习惯，“有阶级制，小的就是要听大的，没按照规定就会被高年级生吼。”他回忆起那段寄宿学校的日子，语言还是一大障碍，“高中室友是日本人，生活作息不同，我们会互丢瓶子，之后甚至会打起来，吵到舍管来关心。”他说自己因为语言问题常常被欺负，“室友会跟其他人联合起来，乱传谣言说我是同性恋，喜欢看男生换衣服。”这一次，李俊宽为自己站了出来，跟舍管要求换宿舍，“我被换到单人房，这时候才知道会吵才有糖吃。”他告诉我，后来自己跟年纪比较小的学生住同一栋楼，因为有被同侪欺负的亲身经历，他不会去欺负低年级的，甚至因为自己数学比较好，还会教他们。”
他提及自己学广东话的动机也是因为不想被香港同学欺负，“出去玩的时候会挖苦或嘲笑我，因为我不懂广东话，所以我高中就发誓要学好广东话。结果真的有一天睡醒就发现自己听懂了！那时觉得好酷喔！”他用轻松的口吻跟我聊着，“小时候的经验让我明白了一点：若你今天被欺负，你要为自己出头，要先帮自己，别人才会帮你。”他眼神中多了几分认真。
我问他出国前几年是否想家时，他想了好几秒，缓缓告诉我其实不会想家，“刚出来一年还觉得蛮开心的。但我会想台湾的生活和朋友，因为没有网络，所以只能写信。”他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告诉我，“那时候每天最期待回家等信，因为书信往返要一两个星期。后来慢慢在这边有自己的朋友圈就不会再想念台湾了。”
继2004年最后一次回台湾后，李俊宽已经11年没回台湾。这17年来，家人一直没有机会来英国，“他们每年都会讲要来玩，但后来习惯听听就好，我跟我家人的关系还满神奇的。”他笑着，我读不出他此时的情绪。他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其实会觉得英国比较像自己家，因为对台湾感情没这么深，甚至可以说是不熟。”我猜想，这或许就是异乡人放在心底最难厘清的情感，“我大概只熟台南，但也只是从学校到家里的距离。台湾很多有名的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我去过垦丁。”李俊宽细数着他对台湾有限的记忆，语调之中还掺着复杂的情绪。
李俊宽（中）和高中同学合影
聊到大学时期，李俊宽认为那是自己在英国最关键的时间，“大学没人管，所以每天翘课玩疯，后来发现朋友虽然每天一起玩，但是他们都能把书读好，而且顺利毕业。我才发现自己完蛋了！我只会玩而已。”当他开始发现不对劲，他下定决心开始努力读书，同时，还要边打工赚生活费，“那时候家里有点状况，学费和零用钱要靠自己赚，所以也学会要有危机意识，事情不会永远跟想像一样，现在顺利不代表以后会顺利。”他说。
从小到大，李俊宽一切都是自己做决定，“高中自己找，考试也要自己搞清楚，毕业升大学当然是自己选。”他说，因为小时候喜欢打电动，整天窝在电脑前，所以也认为自己应该做电脑相关的工作，“我好像注定要做电脑这行，因为我连应征麦当劳都应征不上，我只进得去电脑行业。”
李俊宽大学时期染了一头金发
刚出社会的李俊宽进到伦敦第一间无线通讯的公司，从公司只有50名客户一直到后来有超过500名客户。结果遇上2008年金融风暴，很多公司开始裁员，有幸继续待在公司的员工，则要扛起两三人的工作量，“做死做活五、六年，结果什么都没得到，所以我自己选择离开。我还蛮开心自己做了这个决定。”李俊宽决定在30岁后看看自己的实力，决定创业。
现在，他是IT Soho ltd电脑服务公司的老板，维护伦敦中小企业电脑软硬体设备。“刚创业时超辛苦的！每天都检查邮箱，因为一直没有收到邮件，会一直发信给自己确认邮箱运作正常。”经过三四年的时间，公司开始稳定发展，目前六间在伦敦的台湾银行都是由他的公司负责系统维护。现在回头看，李俊宽笑着说：“以前都会祈祷让自己每天邮件接不完，结果现在真的每天都看不完邮件。”他说，现在工作占了自己超过80%的时间，“我有点像是工作狂，创业要牺牲的就是时间，也少了朋友，失去一些人跟人之间的机会，像是不交女友。”语毕，他哈哈大笑。我问他是否还喜欢现在的生活，他犹豫了好几秒后说：“还蛮喜……欢，我有很强烈的危机意识，从小都是一个人，会想比较多，有生意就会继续做，不敢让自己休息。其实会累啦！但想起来有自己的事业，做自己喜欢的事，也是会有成就感。”
十几年来，李俊宽习惯做什么事都会自己来，不会依赖别人，真的碰到问题才找朋友帮忙，他感慨地说：“没有人可以一直陪伴在身边，都是我在送机，十几年来送机十几次，我打死都不想再去机场了。”在国外生活，朋友都是一段时间就离开，学生时代的朋友毕业后回国，接着换另一群职场上的朋友，朋友圈子不断更换。独立的他在朋友眼中就像个“爸爸”，总是能周到地照顾所有人，“我喜欢照顾别人，把别人安顿好，因为我出来也是靠朋友，所以身边的人开心我就很开心。”他和我说。
李俊宽现在是 IT Soho ltd的老板
李俊宽现在是英国台湾青年商会的会长，在台湾社团活动中是灵魂人物之一，但看似在社团很活跃的他其实也隐藏了自己的另一面，“这跟我性格很不像，其实我不喜欢社交，一直是低调的人。”他说自己30岁前是一个很“宅”的人，每天只有工作和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当朋友慢慢回台湾，只剩下工作上的朋友，生活圈开始变得很小。“我知道如果要做生意就需要认识更多人，要让大家知道你。虽然会觉得辛苦，但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不管怎样都要走下去。”他说。当所有人都觉得李俊宽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却告诉我：“我其实有点孤僻，非常需要自己空间。可能习惯自己一个人，所以如果太频繁跟朋友一起，我会突然消失一两周，我只是在家里跟自己独处。”
“以前计划读完书就回台湾，后来又想再待几年就可以拿英国公民，结果开始工作之后就一直到现在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回顾了这17年，他还是会期待回台湾，“在这里过年过节都跟朋友，所以很怀念跟家人吃一顿饭的感觉。”现在的他很感激当初爸妈的决定，“如果不是这段辛苦的成长过程，我应该会变成一个嚣张跋扈的年轻人。”他告诉我：“来这么久会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但要先找到伴。”他给了我一个阳光般的笑容。
我问起他对英国的感觉，“觉得自己很熟悉它，但有时候又感觉很陌生。”他笑笑地告诉我自己中文不太好，不会表达这种感觉。但他随后又说：“如果让我重新选择，虽然还是会抱怨，但是我没有后悔过。”
访谈进到尾声，李俊宽接起了电话和客户沟通工作事项，我重新想着李俊宽“一个人长大”的故事，在他开朗的笑容中，那些辛苦的成长过程，都已经成为现在美好的一部分。
本文出自《华闻周刊》第201期精装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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