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52岁的李仪芳（化名）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一个“小症状”。那天，她和几位老同学在外聚餐，感觉在吞咽东西的时候舌根部僵硬。随后，身体向来很不错的她，开始觉得头部深处一阵阵钝痛。对于这些，她并没有多想。只是有一次与在日本读研的女儿通话时提了一下，女儿劝她去医院看看。

李仪芳很少去医院看病，对于自己的症状，她甚至不知道该选择哪个科室。几经周折，她去了北京某三甲医院的神经内科。医生简单询问病情以后，开出头部磁共振的检查单。从当时医生的态度来看，她觉得自己的症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医生让她做磁共振检查也只是排除一下其他疾病。可是，检查结果出来后，神经内科医生却表示要和神经外科“商量商量”。从那时开始，李仪芳开始感觉到了些许的恐惧。

经过内外科会诊，问题仍不能确认，医生让她再去做增强磁共振。这次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医生初步考虑这是脊索瘤，让她去北京一家以神经外科为专长的大医院求治。“天哪！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病！”李仪芳一听到这个病名，脑子就全乱了。不过医生又说，这种肿瘤的性质“介于良性与恶性之间”，这句话让她有了一丝安慰。

质子治疗：日本的优势

在中国的医院里，患者实在太多了，医生不大可能花很长时间给一个病人慢慢解释。李仪芳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回到家里，一坐下就开始在互联网上进行一番搜索。

脊索瘤是一种发病率只有百万分之一的罕见肿瘤，它虽然恶性程度不高，但是生长在颅底深处，隐匿起病，发展非常缓慢，病程长，因此手术难度大。脊索瘤带来的严重后果听起来让人害怕：不但伴有剧烈头痛，还会导致吞咽困难、发音不清、耳鸣、面瘫，甚至不能坐立、行动受限等等。

经过三周左右的打听和等待，李仪芳最终去了医生推荐的那家大医院，在那里又做了一次增强磁共振，发现瘤体有所增大，医生确认她必须尽快住院，等待手术。这让远在日本的女儿焦急万分，立即飞回国陪她。

手术的过程还算顺利。因为是从鼻腔进行的微创手术，所以手术本身也没有太大的痛苦。但是两个月后进行复查时，医生表示，由于肿瘤位置太深，瘤细胞活跃程度很高，所以 瘤体复发了，需要再次手术切除。

第二次手术比第一次痛苦多了。手术完成后，她就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身上插了各种插管，术后一周都不能说话，喉部的伤口让她咽口水都有困难。还好，两周后，李仪芳挺过来了，各方面恢复得都不错。她非常感激为她主刀的那位德高望重的神经外科主任。然而，在术后休养的日子里，她发现自己左眼的视力越来越差，看东西非常模糊，这让她很担心。实际上，在手术前的谈话中，医生就告知过，由于肿瘤所处位置距离视神经很近，手术有可能对视神经有一定损伤。

在随后的复诊中，医生告诉李仪芳，从两次手术的情况来看，她需要进行放疗，如果不能及时对神经血管区域可能的残余肿瘤进行放疗，病魔可能还会卷土重来。医生还说，由于脊索瘤部位深、对低剂量照射不敏感，所以常规放疗效果不佳，最理想的是进行质子放疗。

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国内开展质子放疗的医院并不多。上海市质子重离子医院刚开始挑选病人进行临床试验；兰州重离子治疗中心项目因故迟迟未能建成。当医生了解到李仪芳的女儿在日本留学时，建议她直接去日本治疗。

日本是世界核技术的主要保有国家，日立、东芝、三菱重工是日本最重要的核技术保有企业。日立制作所医用核技术专家、名古屋质子线治疗中心的大冢欣对《华闻周刊》记者说：“我们在很早就开始将核技术用于医疗。”

在名古屋治疗中心，庞大的治疗装备就像一座小型核电站。从外表看，这里有数间固定束照射室、旋转机架治疗室。记者获得特殊许可后，进入到了装有质子直线加速器等庞大装备的内部参观，加速器的圆周长23米，直径7米。加速后的质子在固定照射室，直接照射在患者的癌变部位。

“质子照射最大的特点是，可以局部去除癌变部分，让其他部分很少受影响。”大冢说，不少患者来到这里，经数分钟的照射后便骑车或开车离去，就像去牙科诊所洗了一次牙一样简单。据了解，常规放射治疗会让原本健康的部位也受到攻击，与此不同的是，新的质子放疗对癌变以外部位的影响比常规放射线要少三分之一到一半，患者的痛苦也小了很多。

截至2014年，使用质子治疗癌症的装备在世界共有47个，另外还有43个在建造中。而日本已有的相关设施在当年已经有11个，世界主要的质子治疗装备有将近四分之一在日本。所以，日本有较大能力接受中国患者到日本治疗。日本国立癌症中心东医院以质子放疗为特长，该院提出“将日本医疗服务推向世界”，它的网站就设有专门的中文版。

质子治疗设备的旋转机架有三层楼高，治疗时，这个机架在运行中会匀速旋转，并和治疗时内旋转的设备同步相连。由于质子治疗设备属于尖端科技，投资巨大，常常可以代表着一个国家肿瘤治疗的综合实力。

日专家对国外患者慎之又慎

“其实，在众多来日本就医的中国患者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这里接受癌症治疗的。”在东京一家著名律师事务所工作的张律师对《华闻周刊》记者说，现在，中国人的收入水平、消费能力已经足够负担得起在日本进行癌症治疗。“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涌入日本，并不只是购物、买马桶盖。”张律师笑着说，日本很多医院看到了中国对治疗癌症的巨大需求，希望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更多地为中国患者提供服务。张律师利用对中日双方情况熟悉的优势，接待了不少来自国内的患者。

幸亏有女儿在日本，对当地情况熟悉，语言障碍也不是问题，李仪芳开始积极准备去日本做术后的质子放疗。由于在住院期间一直与国内医生沟通得很好，医生也积极支持她去日本做放疗，所以她历次进行检查的影像资料，都得以从医院处复制出来，这为她赴日的准备工作节省了很多时间。

进行会诊资料的收集、翻译和整理；传输资料到日本，请日本专家进行初步评估；办理各种签证手续，尽管这些工作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女儿帮助完成的，但仍旧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最终，李仪芳带着复杂的心情飞往日本，准备到女儿为她预约的日本国立癌症中心接受质子放射治疗。

由于癌症病灶往往在不停生长和变化，所以日本的医院为了保证放射性照射的准确性和安全性，会在放疗前对海外患者进行登记注册、专业会诊或多学科会诊以及影像学检查，此外，还要为患者量身定做一个面罩，用于在放疗中固定头部。尽管质子治疗是颅底脊索瘤的最佳选择，但放射线也会有与历史剂量的叠加，这样就可能影响患者的视力、听力，甚至造成严重的后果。一切因素都要非常仔细地考虑到治疗方案中。

在前期检查和制定治疗计划的过程中，李仪芳接受了日本国立癌症中心东医院副院长、质子线研究中心长秋元教授及其团队茂木医师的多次综合会诊。院方检查后认为，由于患者肿瘤所处位置距离视神经相当近，赴日前在国内接受手术时，视神经可能已受损伤，造成患者两眼的眼球明显偏离正常位置，左眼视力几乎降为零。此时如果考虑使用质子治疗，会因为质子射线能量非常高，而让治疗过程变得复杂而艰难。因而，日本专家对实施这种高风险部位的照射有相当大的顾虑。因为这需要冒很大的风险，在照射中一旦有偏差，患者的左眼就极有可能完全失明。

在第一次会诊后，院方慎重地决定不接纳患者。“显然，专家们熟知质子射线照射对脊索瘤的复发具有极强的抑制效果，但是，为了避免与国外患者发生不必要的法律纠纷或者出现医疗事故，日本专家不敢铤而走险。”李仪芳的女儿事后分析说。

但问题是，如果不进行这种唯一能救命的质子治疗，患者的病情一旦复发，就会因无法再次手术而没有任何选择，可怕的肿瘤细胞最终会加速扩散，出现各种痛苦和致命的症状。日本专家了解到患者及家属的想法，并经过再次分析、讨论病情，最终将实际情况全面地告诉患者及家属，请他们做最后的决定。

在这种情况下，李仪芳与家人考虑再三，做出了即便失明也要对生命负责的痛苦抉择。经双方协商，治疗前需要在法律层面上体现患者的选择以及医院的责任和义务。其后，日本院方拿到了患者家属签署的风险承诺书，然后才开始制定质子治疗的最终方案。

之后，李仪芳接受了日本医生精心设计的质子射线照射治疗。“照射一共进行了26次，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准照射，终于在没有发生失明等副作用的情况下，完成了治疗。”她的女儿高兴地对《华闻周刊》记者说。

“日本的医疗服务水平在世界上可以排到前三名，身临其境，确实让我感到羡慕，这里医生的态度非常和蔼，看起来经验丰富，而且总是一个小组在一起工作。他们对病情的解释很清楚，虽然有时候听起来很残酷，但他们在治疗之前把一切利弊都直接对病人讲清。”李仪芳现在看起来很健康，完全不像是一个曾经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她说，“那里的医院环境优雅，各种设施看起来很尖端。当然，我每天只接受几分钟的治疗，可是费用却不低。如果是对日本本国人来说，那就不算什么，因为他们的医疗保险可能会承担很大一部分费用。

中国是有潜力的市场

“实际上，对于日本公民而言，使用质子线系统治疗癌症，通常也不能走保险，所以，我们需要将治疗费用降到最低，这样才能保证让患者看得起病，同时医院也能够收回投资成本。”在名古屋质子线治疗中心，负责设备安装的日立制作所负责人大冢所长对《华闻周刊》记者解释说。

随着来日接受治疗中国患者数量的不断增加，张律师经过对日本各家医院的考察发现，日本也存在医生和护士紧缺的现象。而中国来的患者不仅会占用日本的医疗资源，而且由于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还会造成各种不便。

在名古屋质子线治疗中心，记者询问该中心“是否欢迎中国患者来治疗”，中心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士回答说，“不论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在我们这里都是全额自费。中心的建设是得到名古屋市政府资助的，为名古屋及周边的人治疗，是建设本中心的首要目的。”日本医院并没有很强的投资盈利压力，所以他们也不追求招揽大量病人。实际上，由于日本社会老龄化等原因，日本的医院也不缺患者。从记者走访的几家医疗设施来看，日本医院对接收外国患者并不是很积极。

在专门为中国患者到日本治疗癌症进行服务的日日向上公司，华人总经理杨杨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中国患者应该考虑到日本治疗的可能性。”他认为，从装备、技术、医生使用新技术的熟练程度及费用看，中国患者在日本接受治疗，治疗效果好，费用不一定会比国内更高。现在，日本已经开放了来日医疗治疗，就诊机会已经比往日多了很多。

实际上，杨杨的公司在当初为了与日本医院建立合作关系，也遇到了不少困难。2010年底，日本政府新设了医疗签证，但当时积极配合这一新政策的医院还属少数，“那时连说服一家小型综合医院也比较困难。”外国患者在就诊时占用医生、护士的时间会比日本患者多出一倍左右。和日本国内的患者比，日本医院还担心更容易与中国患者发生医疗纠纷。”杨杨感到在日本做这方面的业务很不容易。而实际上，日本的重离子、质子射线治疗，细胞免疫、基因免疫疗法等尖端治疗技术，也吸引着大批中国患者。

现在，日日向上公司接受中国患者来日进行各种治疗所需要的服务，还开展精密体检的业务。提供从赴日前咨询、专家会诊、办理医疗签证、联系预约日本医院和专家，到专业医学翻译和陪诊、生活照顾和人性化关怀服务等。随着成功案例的增多，赴日医疗的口碑效应正在中国逐渐扩大。从日本政府的统计看，2014年医疗签证的发行量已经比往年增加很多，今后发放的速度也会更多、更快。

杨杨认为，单从国内的需求来说，预计在今后五至十年内，中国人到日本就医的人数将会呈递增趋势。因为国内的医疗环境以及医疗资源还处在一个不太理想的状态，很难满足一些高端人士的就医诉求。而随着日本人口的递减和医科毕业生的逐渐增多，在2020年到2023年将会达到医疗市场的供需平衡，之后就会逐渐地出现医生过多、病床过剩的现象。鼓励接受国外患者来日就医，尤其是引导患者去一些日本医疗资源过剩的地方省市，也将成为日本今后制定政策的一个方向。

在李仪芳接受质子射线治疗6个月以后，她在北京又进行了一次大脑磁共振复查，图像显示没有任何复发的迹象。2015年3月中旬，她把再次复查的资料传给远在日本的女儿，当时为她主治的日本医生看后说，治疗效果很不错，还需要继续观察。李仪芳则自信地说，“我有预感，它可能不会再兴风作浪了。” 

（为保护患者隐私，文中患者均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