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伦敦驱车向南大约50公里,有一个叫罗瑟菲尔德(Rotherfield)的小镇,这里住着几百户家庭。镇上只有一条主街,所有的商业机构就散布在这条主街上。小镇上的人彼此都认识,如果想去转角的酒吧喝一杯,几乎抬脚就能到。自从结婚以后,杰夫(Geoff)和安娜(Anne)就把家安在了这里。他们有一栋三层的小楼,前面有停车位,后面带一个大花园。三个月前,他们金发碧眼的女儿萨拉(Sarah)刚刚诞下了一个女婴。镇上的人都知道,萨拉不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还有两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女儿,一个叫布洛瑟姆(Blossom),一个叫露西(Lucy)。
圣诞节前最后一个周日,布洛瑟姆和露西邀请我们到他们家做客。一进屋,我们就立即感觉到一股暖意。客厅壁炉里的炉火把干柴烧得噼啪作响,角落里的圣诞树上挂着玲琅满目的装饰品,一只带着姜黄花纹的黑猫正蜷缩在沙发上打盹。见到我们到来,它立即警觉地从沙发上跳下来,我们似乎破坏了它的美梦。姐姐布洛瑟姆今年20岁了,长得大方高挑,正在大学里接受心理培训,梦想着成为一名创伤护理员。妹妹露西今年刚成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还在阿克菲尔德(Uckfield)读A Level,有些娇羞。女主人安娜端着茶具从厨房出来,热情地招呼我们,而寡言少语的杰夫则不断地往壁炉里添材火。
安娜一边为我沏茶一边对我说,今年的圣诞节,他们家一共有14个人一起过节。除了他们一家7个人(包括女婿和小孙女罗宾),杰夫的两个兄弟也会带着家人一起来过节,然后一大家子一起吃烤火鸡、拉响炮(Cracker)。吃完饭,大人们可以围坐在火炉前聊天,孩子们则玩各种游戏……这是我心目中最传统也是最理想的英国家庭圣诞节。但对布洛瑟姆和露西来说,她们打从记事起,就是这样过圣诞节的。
从左至右:妹妹露西(Lucy),爸爸杰夫(Geoff),女婿,女儿(Sarah),小孙女(Robbin),妈妈安娜(Anne)和姐姐(Blossom)。
年轻时的安娜和丈夫杰夫经常到处旅游,他们从朋友那里知道,中国有很多弃婴是女孩儿。当他们想扩大他们的家庭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从中国收养弃婴。当时,中国和英国在领养弃婴上有很多合作,只花了八个半月,他们就顺利地就办下了领养手续。
安娜和杰夫都感到很兴奋,但比他们更激动的是八岁的女儿萨拉。“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有兄弟姐妹,只有我没有。我甚至记得,我的保姆给我买了一本书,书名就叫《我的淘气妹妹》(My Naughty Little Sister)。现在,我也有一个妹妹可以和我一起玩了!”萨拉兴奋地说。
1995年4月,安娜和杰夫来到北京,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中国。几天之后,他们在江西南昌的福利院看到只有10个月大的布洛瑟姆。“我们以为布洛瑟姆会是一个很小的婴儿,但是她当时已经能站起来,在床里走来走去了。”安娜接着说,“她被照顾得很好,看起来很聪明、自信、健康和积极向上,而且她看到我们似乎非常吃惊。”当时的北京,四处是盛开的花朵,萨拉对父母说:“你看这花多美啊,我们就叫她布洛瑟姆(Blossom是“开花”的意思)吧!”她还有一个很美的中文名,叫福飘。说着说着,安娜又忍不住湿了眼角。感性的安娜,只要稍稍一激动就掉眼泪。我很难想象,她在第一次见布洛瑟姆时,掉了多少眼泪。
布洛瑟姆从小就对自己的身世有些困惑,她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所以常常会看着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想很多。安娜清楚地记得,当她带着3岁的布洛瑟姆到伦敦南部克罗伊登(Croydon)的荣业行餐厅时,布洛瑟姆告诉她:“妈妈,这个地方不错,这里的人大部分都和我很像,和你不像。”安娜笑着说:“布洛瑟姆很聪明,这么小就发现了自己和别人不同。”而露西则不一样,她不仅对中国完全没有兴趣,而且似乎很抗拒承认自己的中国血统。不久之前,露西第一次把她的男朋友带回家见父母,男朋友本来设想她的父母中至少有一个是华人,但是当他看见金发碧眼的杰夫和安娜时,吃了一惊,因为之前露西没有提过她被领养的事。“我觉得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露西告诉我,“至少没让我觉得重要到必须告诉我男朋友。”
安娜觉得,这可能和她们出生时的生长环境有关。在收养布洛瑟姆两年之后,安娜和杰夫决定进一步扩展他们的家庭,他们还想再收养一名中国女婴,一名同样来自江西的女孩。他们向收养机构提出了申请,很幸运,收养机构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带来了一个江西乐平女孩,两人给她起名叫露西。但是第一次见到露西时,她的状况并不如布洛瑟姆这么好。“我在福利院里见到她时,她比同龄的孩子要小得多,明显是营养不良。”安娜说。当露西问起自己的身世时,安娜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会拿着她的照片告诉她,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由于一直从事教育工作,14年前安娜和一位同样收养了中国女孩的英国朋友一道组织了一个中国夏令营(Chinese Summer School)。在夏令营的四天时间里,上百个收养家庭的孩子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一起上中文课,一起做中国手工,一起学习中国文化。在布洛瑟姆六岁的时候,她曾经和父母一起回过中国,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中国。所以布洛瑟姆对中国的了解,更多的是从网络上。布洛瑟姆很想再回到中国走走看看,她甚至有过一个雄心壮志,沿着万里长城走一遍。“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这么做,如果有机会,我也会这么做。”几个月前,布洛瑟姆甚至找到“母爱桥”(MBL)的负责人肖莉,希望通过她的帮助,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我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可能成功,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找到她,我只是想启动这个程序。对我来说,这也许不是头等大事,但绝对是重要的事,我可以等。”她说。
一年半前,在学校教书的安娜从学校退休了,在镇上开了一家咖啡店,出售各种咖啡和烘培饼干。布洛瑟姆也经常在店里帮忙,因此也练就了一手好手艺。在厨房的桌子上,放着一罐罐透明的玻璃瓶,里面装着烘培饼干的各种原材料,这是布洛瑟姆为朋友们准备的礼物。她正准备给每一罐玻璃瓶的瓶盖系上丝带,在圣诞节前一一送到朋友们的手里。
布洛瑟姆还记得,小时候,她和萨拉和露西住在一个房间里。每到圣诞节,她们就给圣诞老人写信,告诉他自己想要的礼物,这些放在壁炉上的信,其实是给父母看的。在圣诞节前,她们会把自己装礼物的袜子放到圣诞树下,等待着父母在袜子里塞礼物。平安夜里,布洛瑟姆常常会睡不着,蹑手蹑脚地溜到楼下去,偷偷拆开礼物的一角,看看大家都拿到什么,再小心翼翼地把礼物包回去,不让大家发现。一直到现在,她们依然保留着向圣诞老人写信的传统。今年,布洛瑟姆的圣诞愿望是得到一些烹饪书籍、唱片和一些游戏碟,而露西则希望得到一些化妆品。
安娜对我说,领养布洛瑟姆和露西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我问安娜:“如果没有收养她们,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安娜说:“也许更简单更安静一些,但是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永远是我觉得最重要的事。”
因为三个孩子年龄差距太大(萨拉与露西相差了十岁),安娜有时会觉得,自己似乎一辈子都在当妈妈。“特别是我和她们争吵的时候,我会想:我的上帝呀,我到底在干什么?”但是99.9%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得到了命运的眷顾。“你知道吗?如果现在英国家庭要申请收养中国孩子,要等至少超过六年。”安娜说,“我们是多么幸运。”英国非营利性慈善机构CACH(Children Adopted From China)分析,造成时间延长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由于中国经济条件的改善,使得目前中国国内的收养需求很大;另一个原因是其他国家对中国孩子领养的申请需求也在增加,使得符合条件的健康孩子的数量相对短缺。
当我们结束采访时,布洛瑟姆、露西、萨拉和安娜正在厨房里用姜饼搭建三座小屋,露西搭的房子“倒了”好几次,尖叫声伴着笑声不时从厨房里传出来,杰夫抱着孙女罗宾乐呵呵地在一旁看热闹。她们用糖霜把饼干黏起来,撒上雪花,再把代表每一位家庭成员的小人像摆在房子前,连养的两只猫和狗也不例外。看着这些笑容满面的小人和这些温暖的小屋,就是他们幸福生活的写照。
一家人在厨房里用姜饼搭建小屋。
他们把代表每一位家庭成员的小人像摆在房子前,连养的两只猫和狗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