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语：一梦解千愁

一年前，我三岁半的女儿在三里屯街头指着三个字大叫：中国梦！

我先是惊讶，后来沮丧，因这并不证明她的聪明。“中国梦”随处可见，覆盖了我们的生活，也塞进了女儿的脑袋。据说我在三岁的时候就能背出不少毛主席语录，开裆裤刚缝好便每天把“土豆烧熟了，还加牛肉，不许放屁”挂在嘴边，但其实，我那时啥都不懂。

于是我笑着问女儿：你的“中国梦”是什么呀？她毫不含糊，果断指向不远处的小摊：我要一个光头强的大气球！

很显然，女儿还分不清愿望和梦想，但这对她不重要，光头强气球足以让她欢乐个一两天，等气球瘪掉，她的“中国梦”又会变成一盒巧克力豆什么的。那一天的三里屯寒风如刀，游人在苹果专卖店门口哆嗦地抖出V形手势拍照，大广告屏幕上放着“梦之蓝”白酒的广告，然后飞出了满屏红色的“中国梦”宣传广告，广告里那些表情太过亢奋，和雄壮的音乐有些不搭。

童年的我有过很多梦：我要做共产主义接班人，要戴上血红的红领巾，要拿个市一级三好学生，要离开满是沙尘暴的塞外青城，要拉上第一排漂亮女孩的手。那时的我做梦都想奔向2000年。时光一晃就过了，2000年的我险些因没有暂住证被广州警察拉上囚车。如今的共产主义接班人轮不着我，内蒙的沙尘暴却追着我到了北京，红领巾似乎代表了别的意思，漂亮女孩的孩子已经比我还高。我应该在那个时代就明白：别人给你描绘的梦想多是逗你玩的，它们大多是有保质期的。

与梦无干，我做过不少的事，一个行业便是一个江湖，一个江湖占据我一段生命。它们令我练就一张烫不烂的皮，攒起一身切不烂的肉，养出一副不低头的脾气。但我感谢这些没有梦想的日子，它们和我的孤独一样真切。十年前我给自己起了个冰冷的笔名，写作从此成为我唯一的信仰。虽然创作艰难，出版坎坷，盗版横行，收益零碎，却不曾放弃。我活在本名和笔名的两个世界，一边觥筹俯仰，一边以头开路；一边尔虞我诈，一边孤胆放逐。今天的我罕有美梦，眼观鼻，鼻观口，口不观心，将两个分裂的我打回原形，而梦想已遁地行走，在中国梦贴满街头的岁月，我的梦在笔尖远走天涯。

上帝梦人，佛陀梦身，庄周梦蝶，李白梦酒，东坡梦月，稼轩梦桥，南海梦宪，中正梦母。每个人都有做梦的自由，也该有做什么梦的自由。陶渊明将一场梦写成纪实文学，留下千古的桃花源；曹雪芹将匆荡的一生还原回梦，刻出绝唱的石头记。虽然“南柯一梦”被古汉语词典列入了贬义成语，我仍羡慕淳于棼在午后院中做的那一场大梦。相比古人做梦，我等自愧不如，更不敢昭然言说。普奔之下，微博刷多了，你定噩梦连连；雾霾之中，行走于江湖，美梦多染尘灰。当信仰没了暂住证，现实岂止骨感？你分明在空气中闻到骨灰的味道。四十岁的你若和朋友讲昨晚做了个动魄的美梦，他们大多不会为之感叹，只会灌下你一杯烈酒，再告诉你药不能停。

弗洛依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但梦里所实现的愿望并不一定是梦者当前的愿望，有可能是内心深处被压抑者的愿望。这话我当然点赞，但老弗不懂梦想，更不知人心。人皆有梦，却不一定有梦想；国没有梦，却总是举出辉煌的图腾。其中缘由，乌合难辨，天地皆知。关公打老虎，武松上访；菊花吃包子，牡丹喊冤；金正恩搓麻将，没人敢胡；白普京搞公投，暗度野心。自辛亥以降，中国人大梦不停。其间枭雄代代，新梦流血；一重重碎裂江山，尸骨亿万。曾经春梦成黄土，粉墨主义做狗粮，百年之内，中国梦如犬流浪；百年之上，强国梦汗青滴血。大汉盛唐，辉煌至无人敢惹；后明晚清，崩溃至满地狼烟。周而复始的循环，早证明帘卷西风的道理：制度比梦可靠，强国不如富民，改朝不如改制，改制不如约法。

旧梦血迹未干，新梦又上枝头，不管是“梦里花落知多少”，还是 “铁马冰河入梦来”，我们都明白“怎得身似庄周，梦中蝴蝶，花底人间世”的世情尴尬，也都有“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的自恋情结。好梦令人善良，噩梦令人惊觉，白日梦令人怡情，民族梦令人狂热。但人有时分不清欲望和梦想的区别，将追逐欲望当做追逐梦想，更有将欲望包装成民族梦想的治术，名曰让梦想照进现实，却经常把魔鬼带出地狱。一代人相信领袖的梦，为之献出青春和生命，遍留荒冢无处寻，并给民族换来深重的灾难和可悲的笑话。德国人有，日本人有，俄国人有，我们也有。梦散之后，史笔如铁，昔日豪壮片瓦无存，曾经牺牲没有丰碑，列传之中，只是感叹号里轻飘的尘埃。

颠沛如我，不敢说未来梦想，只敢说如今希望：我希望中国成为新的制度文明之地，权力在牢笼中抱爪蜷缩，国民在尊严里畅快行走，法律是他们的挡箭牌，民主是法制的离合器；我希望国民都活在自由的空气之下，宪法不被践踏，发言不被删帖，出版不被查禁，批评政府不被追究；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自由迁徙，每种语言和面孔都有应得的尊重；我希望孩子们不再学习谎言，没有人能强拆他人的房屋，没有人在官员的面前卑贱地下跪。

希望与梦想之间，连着锁链铸就的窄桥；每个中国人的梦和中国梦之间，隔着等候信任的民生。要证明中国梦宏大的存在，必须先照顾好每个小梦的卑微；急于画出中国梦的样子，别忘了先解开“中国向何处去”的古老迷局。我们不要波澜壮阔的镜花缘，只求返璞归真的西江月；我们不要临渊扼腕的长恨歌，只想听义无反顾的出师表。但愿每一个追梦者有勇气继续前行，对苍生发出不息的呐喊；但愿身披希望的执政者有魄力逆水行舟，带民族走出危险的漩涡。当每个中国人都能做自己的梦，中国才会汇聚出民族的梦。当每个人的梦里可以七彩斑斓，在大地上可以自由生长，中华民族的大梦便聚成炽烈的阳光，更给每个人以温暖的力量。

大梦谁先觉？反正不是我。好吧，写到这儿，但愿今晚可以做个好梦，去长河边看梨花满树，在新雨后看彩虹化桥，多少江山事，一梦解千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