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小岛青年,一段土地纷争,首期只印刷了12份的报纸,无数个激烈讨论的晨昏……
在维拉港,我听到的瓦努阿图创国故事比想象中更加跌宕起伏。
在最早发起瓦努阿图建国运动的三名青年中,有一位名叫沃尔特·利尼(Walter Hadye Lini)。当时的他,可能并未想到自己以后会被尊称为“国父利尼”。
2018年3月的一天清晨,我在维拉港见到了“国父利尼”的妹妹希尔达·利尼(Hilda Lini Mitarilavoa)。
▲希尔达 · 利尼是瓦努阿图首位女性国会议员,现在也是传统部落法庭的仲裁人
作为利尼家族的一员,希尔达自己的故事也颇为传奇。建国前,希尔达曾是一名记者,后来她投身到了哥哥沃尔特·利尼领导的自由运动中,并负责其中的女性自由运动这一分支。
1980年,瓦努阿图独立后,她成为了该国首位女性国会议员,并曾担任国家卫生部长。
现在,希尔达是太平洋地区“无核化运动”和女性平权运动的推动者,也是彭特科斯特岛(Pentecost)上的女酋长和传统部落法庭的仲裁人。
在采访中,她讲起了瓦努阿图的建国往事和兄长沃尔特·利尼的故事。
大部分时间,她都用一种冷静的语调来叙述发生的一切,但当讲到岁月中某些熟悉的细节时,她仍忍不住陷入对当时当地场景的详细追忆中,仿佛故人就在眼前,屋内温度尚存,热议的话题仍盘桓未散。
“国父利尼”与瓦努阿图创国记
四十多年前,在这个南太平洋群岛上,时势与现实中的种种机缘相碰撞,激荡出了一番建国大业,也成就了利尼家族的传奇故事。
1942年9月20日,沃尔特·利尼出生在新赫布里底(瓦努阿图独立前的旧称)彭特科斯特岛上的一个名叫阿格特的村庄。家中共有10个孩子,他排行第三。据希尔达回忆,1969年,沃尔特从新西兰奥克兰的圣约翰圣学院大学毕业,获得了神学学士学位,开始在所罗门群岛担任教会职务。1970年,他成为了圣公会牧师,并被派往了安巴岛。
“‘国父利尼’的领袖地位最早确立是在1971年。”希尔达回忆道。
1971年6月,沃尔特·利尼遇到了两个青年。“这两个人当时所在的岛上,大量有价值的土地被英国人和法国人所获得,而英法殖民政府的相关法规也有利于欧洲人,这引起了本地部落的愤怒与不满。”希尔达说。
▲地处南太平洋的瓦努阿图,拥有独特的景观与丰富的自然资源。图为塔纳岛上的亚苏尔火山
根据史料记载,她提到的这两位青年,一个是圣公会牧师约翰·巴尼,另一个是教师唐纳德·卡尔波卡斯。按照这个群岛上的传统,土地本来归各个部落和家族所有,部落和家族内部再将土地归属权进行进一步划分。
本地人将土地看成是自己存在意义的一部分,更视为自己生命的起点和归宿。
但随着欧洲殖民者和西方商人的到来,土地被售卖的情况开始增多。1867年,亨利·罗斯·勒温(Henry Ross Lewin)用价值800英镑的货物,在塔纳岛上换下了324公顷的土地。此后,欧洲人纷纷效仿。
▲维拉港市中心的一幅壁画呈现了本地的传统与风俗
对外来的欧洲人而言,土地只是一件商品和获得利益和财富的工具,也就自然很难去遵守当地社会在土地使用上的习俗与规则。此外,英法殖民政府在土地方面的政策与法规,也被认为是偏向于欧洲人,而不利于本土的美拉尼西亚人。这使得欧洲人与本地部落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也激发了当地的民族主义情绪。
约翰·巴尼、唐纳德·卡尔波卡斯和沃尔特·利尼等人意识到,要想长期解决本国人面临的这些核心问题,不能寄希望于英法殖民政府,而必须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他们决定成立“新赫布里底文化协会”,以文化、习俗和传统为手段,增强本地人自己的民族身份认同,并最终建立独立的国家,这成为了这个国家自由运动的开端。
▲瓦努阿图各岛上有着不同的文化、习俗和传统
“那时候,他们还产生了办报的念头,希望通过这份报纸帮本国的人民发出声音。”希尔达说。
他们1971年创办的这份报纸,名叫《新赫布里底观点》,这是首份刊发新赫布里底群岛民众政治见解的刊物。该报创刊时的情景,希尔达仍历历在目:“他们用现在看来十分落后的技术印刷,每份报纸都是手工装订,之后再用船运往桑托和维拉港等地。在那个时代,印刷和发行一份报纸太具有挑战性了,首期他们只印刷了12份,后来印量才不断增加。”
通过办报和创办文化协会,沃尔特·利尼也逐渐形成了自己关于这个国家未来的愿景与设想。因为这份报纸,该协会的会员也迅速增多。
1971年8月,在“新赫布里底文化协会”的基础上,他们成立了“新赫布里底民族党”,让协会变成了正式的政治党派。
“之所以决定建立一个正式的政党,是因为他们意识到,要想与英国人和法国人去交涉,必须采用他们看得懂的政治手段,这样有利于赢得国家独立。”希尔达说。
1974年,沃尔特·利尼被选为了该党首任全国主席。当时,他们制定了在1977年之前实现国家独立的时间表。
为确保建国大业顺利进行,党内要求沃尔特放下其担任的教会工作,从安巴岛搬到维拉港来,以便能全身心地去监督和领导秘书处的工作。
希尔达回忆道:“他来到维拉港,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在维拉港设立办公室。但当时这里大部分地区都被法国人以及与法国人有关系的社区所占据。”
据了解,在该国独立前,欧洲人在当地拥有最高的地位,而美拉尼西亚裔和亚裔则都处于社会下层,但这也使得本地社区与亚裔社区的关系极为密切,互相守望相助。
沃尔特·利尼在维拉港设立办公室时,也得到了华人的帮助。“他从一个华人手中租下了一间房作为办公室。后来办公室搬去另外一栋楼,那栋楼也属于一个拥有连锁超市的华人老板。”
▲瓦努阿图国会大厦
到了1976年,沃尔特·利尼和同伴发现,英法殖民政府根本没有把他们制定的实现国家独立的时间表当回事,必须得采取新策略才可能实现国家独立。
他们首先将党派名称改为了瓦库党(Vanuaaku Pati),旨在表明他们要彻底实现国家独立的态度,因为Vanuaaku,意思就是“我们永远的土地”。
1977年,瓦库党宣布成立人民临时政府,并开始采取新的策略去赢得国家独立。“这个临时政府的核心领导团队成员有6个人”,希尔达说:“沃尔特·利尼之所以最终被选为这6人中的领导者,是因为他拥有的宗教背景、温厚性格和名望,最能得到教会领袖和部落领袖的信任。”
在独立前举行的全国大选中,瓦库党获得了胜利,作为该党主席的沃尔特·利尼成为了独立前过渡政府的领导人。1980年11月30日,瓦努阿图正式独立,瓦努阿图共和国成立,沃尔特·利尼成了共和国首任总理,任职长达11年。
▲1980年7月30日,瓦努阿图宣布独立,图为独立日举行升旗仪式。(资料图片)
但在沃尔特·利尼及其拥护者推动自由运动时,国内其实一直存在着反对的力量,甚至在国家宣布独立后,在桑托岛和塔纳岛上还爆发过小范围的叛乱,比如“椰子战争”。
“他领导的党派主要支持者是说英语的民众,但有的人希望能够在法国政府的支持下独立,各有各的打算。”希尔达说。除了外部的反对力量,瓦库党内部的权力斗争也同样激烈。
尽管在他的领导下,瓦努阿图建国后各种体系得以建立和完善,经济和社会也得以发展,但是在政治层面和权力斗争领域,情况却极为复杂。
1987年,美国总统里根邀请当时的瓦努阿图共和国总理沃尔特·利尼去华盛顿参加一个祷告早餐会。在那里,利尼突发中风,而那时瓦库党内部的权力斗争已经十分明显。
瓦库党在1991年终于彻底分裂,沃尔特·利尼出走,并于同年9月成立了民族联合党(National United Party),此后他担任该党主席长达8年。
1999年2月21日,沃尔特·利尼在瓦努阿图维拉港与去世,终年57岁。此后,每年的2月21日,民众都会举行各种活动来纪念“国父利尼”,这天也因此被确立为“利尼日”(Lini Day)。
瓦努阿图政坛风云变幻,国家领导人也几经更替,但论起名望与受尊敬程度,在瓦努阿图国内,目前仍没有几人能与沃尔特·利尼相提并论。
跨越部落与政坛,这个家族显赫又平凡
在“国父利尼”去世后,他的弟弟汉姆·利尼(Ham Lini Vanuaroroa)开始担任民族联合党主席,并成为了利尼家族的最高级别大酋长。
汉姆·利尼还曾任瓦努阿图共和国总理,现在是国家气候变化部长,也是代表彭特科斯特岛的国会议员(MP)。
出乎我意料的是,对这位瓦努阿图前总理和现任部长的采访,竟然是在机场的一个会议室里完成的。
刚一下飞机,我便被带去了一间会议室。在那里,我见到了即将要出差的汉姆·利尼。
▲瓦努阿图前总理、现任气候变化部长汉姆·利尼接受《华闻周刊》采访
他坐在沙发上,没有繁琐的套话与铺陈,答问利落、直接。“我在家族和政治领域中的多重身份,的确让我在处理问题时,能够将各个方面综合起来协调和考虑。”他说。
由于瓦努阿图的特殊国情,对这里的领导者来说,在现代政坛与传统部落中拥有多重身份,往往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
“教会、传统和政府,这是瓦努阿图的三大基石。”在一次公开讲话中,汉姆·利尼曾如此总结。
在接受我采访时,汉姆·利尼也表示:“瓦努阿图现在有一个现代的议会共和民主政体,但很多在政府内工作的人,同时也拥有部落酋长的身份。”
关于这一点,2017年发生的一件事可作为例证。2017年底,在彭特科斯特岛中部的酋长传统会所中,有政府工作人员做出了一些冒犯当地传统的举动,此事引发了该岛部落民众的不满。
当时,作为国家气候变化部长和国会议员的汉姆·利尼,却决定以自己利尼家族大酋长的身份和传统的方式向岛上的高级酋长们道歉。他郑重地向酋长们送上了两块传统的红毯,整套仪式按照传统方式来进行。
▲在传统仪式上,红毯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
事后,酋长组织的发言人表示,他们认为汉姆·利尼的举动,无论是从传统角度来看,还是从政治层面上来看,都是最高规格的道歉,情义深重,这正是他们接受道歉的原因。
但汉姆·利尼也认为,有时候这两个体系并存也会带来一些复杂性,比如传统部落法庭和现代法庭之间的冲突。
对此,作为传统部落法庭“仲裁人”的希尔达更深有体会。“80%的瓦努阿图人仍然按照传统的方式在生活,他们不懂现代的法规;但学习现代法律的人们,又并不了解传统的法规和部落体系。两套系统之间的鸿沟,导致很多部落里的人,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就被送进了监狱。”
“在未来,这个国家需要更多既熟悉现代的体系,又懂得我们传统规则的人。”希尔达感叹说。
在瓦努阿图与中国的关系上,汉姆·利尼也曾发挥重要作用。虽然早在1982年3月26日,瓦努阿图共和国就已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但由于沃霍尔担任总理期间在台湾问题上的立场,瓦中关系一度出现问题。
2004年,汉姆·利尼担任总理后,重建了瓦努阿图共和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之间的完整外交关系。
除了汉姆·利尼,利尼家族中目前还有一个人在从政。他就是“国父利尼”的儿子查尔斯·利尼(Charles Lini)。
▲“国父利尼”的儿子查尔斯 · 利尼讲述家族传统
见到查尔斯时,他带着一只手工编织的旧篮子,穿着朴实无华的白色体恤。仅看外表,你很难想象,他竟然是利尼家族中,除了汉姆·利尼以外,第二个身兼政治职务和家族要职的人。在未来,他还有望接过汉姆·利尼的班,成为家族的下任大酋长。
查尔斯说:“在瓦努阿图很多小岛上,仍然是酋长们在发挥着重要作用,因为他们在当地拥有足够的权威和关系网络。政府制定的相关政策和规定,需要通过传统的体系和关系网实施。”
他坦言,由于“国父利尼”与这个国家政局的关系,利尼家族确实有着一些与其他的家族不一样的独特性,“我们利尼家族的确一直以来都与政治有着紧密的联系。”
但在他看来,利尼家族同时又保持着简单与纯粹。“家族里的人的生活都很简朴,过着最为平凡普通的生活。”
他说,尽管在全球化、互联网等各种力量冲击下,家族的传统可能会丢失一部分,但是其核心内容并没有变。
▲80%的瓦努阿图人的生活方式仍是十分传统的
当我追问这个“核心”到底指的是什么时,查尔斯思索片刻后道:“分享是我们文化中的重要部分。在我们以前居住的彭特科斯特岛上,有一个很大的传统会所(Nakamal)。我们在那里开会,也在那里一起吃饭。虽然现在各家各户有了自己独立的房子和厨房,但是在某些重要的活动上,我们仍沿用传统的方式,大家聚到一起,分享事物、时光和一切。”
他拿起带来的白色编织袋给我看:“这个袋子是有人在传统仪式上送给我的,由她亲手编织而成,这对我很有价值。我每次出门都带着它,并在里面装上食物,最上面这一层的食物,我会在路上分享给遇到的人。这个袋子本身的最大意义也是‘分享’。”
家族中的女性
在采访中,我发现利尼家族中的女性也都有着各自的精彩故事。
除了希尔达,“国父利尼”还有一个妹妹名叫海瑟·利尼(Heather Lini-Leo Matas)。她谦和能干,是该国建国以来首位本土女性律师。虽然海瑟已于2016年去世,但瓦努阿图人现在仍不时提起她的名字,讲述着她的故事。
此外,在1980年代,利尼家族还曾通过“认养”(Adopting)的方式,吸纳了一个外来的家族成为自己的一支。
女酋长塔姆·瓦因·阿瑞吉(Tam Vine Ariki)是这一支的后人,她也因此在传统上与利尼家族存在着亲属关系。“‘国父利尼’中风后,身体的一部分瘫痪了。他那时在党内外正遭受孤立,身边没有太多可信任的人”,塔姆说:“困境之中,他派贴身的人来找到我的父亲,寻求帮助。”
▲塔姆 · 瓦因 · 阿瑞吉(Tam Vine Ariki)。她的家族在1980年代被纳入了利尼家族的体系
据塔姆回忆,她父亲派了一个理疗师去给“国父利尼”治病,每周去三次,慢慢地,他的身体功能得到恢复。“正是在那个时候,利尼家族决定吸纳我们成为他们的一支。因为我们在危急时刻,给予了‘国父利尼’经济与精神上的帮助,让他得以东山再起。”
塔姆获得的多个酋长头衔,既来自家族传承,也是家族中酋长们考察和挑选的结果。她解释说:“在瓦努阿图,从日出到日落,充满了各种挑战,家族里的酋长们会根据你将面临的挑战、你应对的能力,来衡量你的能量,从而决定授予你什么级别的酋长头衔。”
“当家族决定授予你酋长头衔并赋予你权力时,你要杀一头猪,然后将获得一块封地,并有一定数量的人民让你领导”,她说:“当你成为某个级别的酋长后,你需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你的人民会经常来找你解决一些问题。”
据塔姆介绍,在举行某种传统仪式时,人们会带着毯子、猪和编制的袋子等礼物而来。“你被赠与的传统毯子和手编袋子越多,你的价值就越高,因为这说明人们在乎你、尊重你。在这里,这些真正带着心意的传统毯子和袋子,不是你用钱可以随便买来的。”
“我们愿意跟着心灵的指引走,而不会仅仅用头脑去衡量利益得失。”塔姆说。
本文为原创文章,出自《华闻周刊》第211期杂志,未经授权,请勿转载。内容合作,请发送电邮至:[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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