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一切好像都是没有尽头的，尤其当你生活在一个一年三分之二的时间里都白茫茫又人迹罕至的地方。当我在赫尔辛基大雪纷纷的火车站搭上了一班开往北极圈的夜间火车，就开始了一场近乎“孤独又绝望”的旅途。伴随着铁路旁的点点灯火，黑暗里隐隐可以看到大雪覆盖着的荒原里散落着零零星星的小木屋。每座小木屋和小木屋间大约隔着三四十秒的火车车程，在白茫茫的积雪的映照下倒显得温暖明亮。每日仅不到1/4的时间是白天。狡猾的月光下，我想，在这里生长的孩子们一定比城市里的孩子们更害怕听大灰狼的故事吧。

细细碎碎的关于北京冬天的记忆随着轰轰作响的火车声开始跑出来，而雪总是刺骨的冬天里最温柔的念想。我想起被鼓楼红砖墙映衬得更加洁白的堆落在上面的雪，想起大笑起来就把牙齿吹得生疼的北方的寒风，想起交通瘫痪后和小伙伴们一起踏着雪走一小时回家的路和一个又一个不知疲倦的夜晚，而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叔叔总会在大雪天里把周围的流浪猫们捡回生着煤炉的家。老爷爷老奶奶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响，而那一刻柔软而厚重的积雪让他们看起来更加紧密。邻居家小朋友的爸爸用木头为她做了个简易的小雪橇，我们就冲到交通瘫痪的马路边，互相拉来拉去乐此不疲。我想我的身体里仍然住着童年里每个冬天的雪。

我大概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耐心在一个温润的城市等待大雪不期而至的人，而对白茫茫的冬天的渴望也促使了这一场去寻找被白雪覆盖的寂静大地的旅途。随便装了些御寒的衣服在背包里，就搭飞机从伦敦飞往了赫尔辛基，而后又是一夜的火车向北抵达了拉普兰。在位于北极圈的那片土地上，我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在及膝的雪地里，又爬起来继续笨拙地前行，白茫茫的世界挡住了所有喧嚣，每一片晶莹的雪花都像是落在大地上的一道光。这难以言说的充满诗意的白色世界使我变得双目模糊口齿不清，只愿用相机和画面来表达自己在这片空间里对雪抒情的原始欲望。

在位于拉普兰的圣诞老人的故乡罗瓦涅米，我坐在一个火堆旁，和身旁穿着拉普人鲜亮民族服装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居住在那里的古老的以饲养驯鹿为生的拉普人如今做着拉驯鹿雪橇的生意，每一只驯鹿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男人说喜欢冬天，天黑的早就可以早些回家，妻子会做好热腾腾的饭在家等他。全世界的幸福也许就是这样简单的大同小异。温暖的笑意浅浅挂在男人略显凝重的脸上，北国生长的人总是更寡言少语，身边的孩子们却自得其乐的在雪地里滚来滚去。天渐黑了一些孩子就开始哭，等待他们的是比地球那一边的孩子们更漫长的梦。

生活在伦敦这样温润熙攘的都市，大雪从未是这里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对雪的不期而遇和久别重逢总是叫人兴奋而期待，它出现在各大报纸的新闻版，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却难以滋生出对它厚重的深情。英国从不是一个适宜歌颂雪的国度，所以这大概也是英国文化史上从未真正出现过对雪有着太多执念和情结的文艺作品。

今年伦敦的冬天下着没完没了的雨，如果你不再有耐心等待明年的雪，那就抓住这个冬天的尾巴，去拉普兰寻找大雪吧。当你深一脚浅一脚踏在被积雪席卷的波罗的海上，望向没有尽头的被冻结的海洋，你或许再也不缺乏一个心潮澎湃的理由。也许那注定不是一场轻松而又欢愉的旅程，却会让你投入在大自然的孤寂里，无法自拔。

关于雪，如果是村上春树，一定会写，“全世界的雪落在全世界的荒原上”。

而俄罗斯作家帕斯捷尔纳克写给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一定是像廖伟棠所描绘的：“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