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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


过去的农村,人似乎很容易寻短见,我长在七十年代的鲁南乡下,记忆中村里隔段时间就有人跳井上吊喝农药,简直是视死如归。我要说的这个二舅就是上吊死的。此二舅不是我的亲舅,是我二姥爷的儿子,但二舅家跟我的姥爷家只隔一条路,两家来往密切,关系不错。不过,除了二舅上吊这件事之外,我对他本人并无太多印象,二舅已作古多年,此刻提笔写这个人,要写些什么东西出来,说实话脑子里一时并无清晰的思路。但心中分明有写的冲动,我想了想,可能是跟秀兰有关。

秀兰是二舅的女儿。二舅家共有四个孩子,秀兰是老大,下面还有一妹二弟。算了一下,二舅死的那年,我大概五岁左右,秀兰比我大个五六岁的样子,所以那时也就十岁出头。我在村里姥爷家生活的那些年,有好长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去秀兰家玩,就是二舅很吓人地死了以后我仍然继续去。秀兰家就像个幼儿园。秀兰的妹妹秀梅比我大,两个弟弟则比我小,秀兰带着我们跳绳跳房子玩各种稀奇古怪的游戏,也带着我们下湖割草上山拾柴干些农活儿。我觉得那是我整个童年时代最欢乐的一段时光。

秀兰长得漂亮,大人都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她很漂亮。关于秀兰的漂亮,我长大以后还寻思过,小时候眼里的漂亮未必是真漂亮,比如我小时候觉得我妈十分漂亮,长大后才知道妈妈的相貌只算端正而已。此外生活在农村,跟外面的世界完全无接触,电影里的李铁梅就是中国最漂亮的美女,所以我以为,以后再见到秀兰一定会大失所望。但事情出人意料——许多年以后有一次跟母亲回村里参加一个丧事,我见到了睽违已久的秀兰。秀兰身着孝衣,头戴孝帽,孝帽宽大,披于肩上,秀兰就像穿了一件白色的连帽长袍。在帽檐底下,秀兰抬眼望我,微笑着跟我打招呼,那一刻我为她的美惊呆了。后来我不断地回想这个场景,我才意识到秀兰是真的漂亮。

秀兰的父亲,我的二舅,是吊死在自家堂屋里的,这一点我一直觉得很不该。我不确定自己当年是否看到了二舅的遗体,但纷乱的记忆中总是能看到他挂在梁上的样子,双眼紧闭,舌头伸得多长。农村的房子采光差,就算是大白天,里面也黑咕隆咚,自二舅死后,虽然我继续去找秀兰玩,但一进她们家堂屋心里就紧张(这紧张感至今记忆犹新),可怜秀兰她们天天住在里面。村子的东边有一片老林子叫官林,树高枝密,里面坟头此起彼伏,是个传统坟地,村里死了人都埋在里面。值得一提的是,常有自杀的人在此林中上吊。我十分欣赏这样的人——直接死在埋他们的地方,而非家里或别的场所,这是多么干净利索而又死得其所啊,我觉得死者的本意正是如此——人生的最后一小段路,我也要自己走完,虽然尸体你们还得弄回去办丧事再拉回来埋,但这是一去一回的过程,不改变我死在终点的事实,结局还是完美。相比之下二舅就有点欠考虑,至少没去考虑自己的恐怖行为会吓到一屋子的孩子。当然,我也不忍苛责二舅,因为自杀多是一时冲动的结果,不少人吵个架都能喝药上吊,能有几人提早做好自杀计划的呢,再要求他们亲自跑到墓地去死,这就太过分了。所以说二舅的做法虽不妥,但也算正常。

其实一直不知道二舅为什么上的吊,但不像是常见的家庭纠纷的原因。在我模糊的印象中,二舅是个和善的人,他说话慢条斯理,表情柔和,没有脾气。二妗子也是个和善的人,开口讲话甚至略带羞涩。和和善善的两口子,突然大吵一架,然后男的上了吊,这个不合理,不符合逻辑。倒是前些年一次听到母亲家族中有位长辈患了抑郁症,我不由联想了一下,那位悬梁自尽的二舅是否也患了抑郁症,因为抑郁严重而自杀?这么说似乎还有点道理。不过,即便确实如此,也只能说明二舅属于所谓易感人群,至于那天晚上他因为什么而寻死,自然还另有具体原因。也许我可以问问家里的长辈,他们会记得当年的事。但这念头一升起即打消,因为完全不好开口,怎么问呢,越洋千里打电话回去,突然问起某死去多年的表舅,太奇怪了,另外接电话的人不会觉得晦气吗。所以算了,二舅怎么死的我们不必再深究。再说,探讨二舅的死因已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秀兰姐弟们早已长大,嫁人娶妻,成家立业;二妗子也过得好好的,跟着小儿子住在村里过着安静的老年生活。二舅之死已与今天的人事完全不相干。二舅与至亲们的唯一牵连,只剩下清明的磕头烧纸,循例如仪,如此而已。实际上,死亡的意义,恐怕全在于死的那一刻,再之后,只有遗忘。

但关于二舅的死,此文中我还是想说一句——在农村,一户人家少了父亲,孩子们的成长会受到很大影响,单说秀兰,二舅若是活着,秀兰也不至于辍学,也不会那么早嫁人,假如秀兰继续读书,不管后来能不能考上大学,但时逢社会大变革,秀兰肯定会面临更多的机会和选择,而非嫁到山里早早地成为一个农村妇女。所以我很想说,二舅这事儿真的太遗憾。

当然,生活充满烦恼,我们得承认。搞不好我本人也已抑郁上身,因为常常感到莫名的痛苦。但本人还算有办法——我喜欢回忆那些令人愉悦的往事来消解现实的痛苦。比如此刻,我再次想起了秀兰,以及那次难忘的丧事。

那时我二十出头,虽已参加工作,但学生劲儿未脱,跟人说起话来十分扭捏,那天见了秀兰,打完招呼后就走开了。丧事是我大姥爷的,大姥爷活到九十九岁才去世,是喜丧,因此整个丧事不见悲伤,只见一个大型聚会,久别重逢的亲人们热烈寒暄,小孩儿们成群结队在大人身边穿梭打闹,棚子底下有吹响儿的,吹着竽、唢呐敲着钹,认真地演奏着一首首熟悉的民乐,为整个场面配上欢快的气氛。吃酒席的时候,我隔着喧闹的人群又看见秀兰一次,但秀兰并没有看见我(也许是没有看见我看她)。由于不大会说话,酒量又差,我吃到一半就找借口离了席,起身出了大姥爷家。站在门口一时不知往哪里去,先东张西望了一番。往前是二姥爷家,二姥爷家有一座二层楼,楼是用土坯盖的,但在当时的农村已是罕见,我走过去,眼前的小楼残破无比,灰头土脸,惨不忍睹。从小楼边上向南走,是我姥爷家,隔墙看,院子里停满了自行车,里面没人(人都在大姥爷家吃酒席)。再往前,不知不觉我来到了秀兰家。秀兰家的院门跟十几年前一样,竟然没有任何改变,还是那种简陋的木柴门,没有锁,手往上一拎就开了。秀兰家的院门是开在堂屋东山墙边的,从东山墙走进去才来到堂屋前面的院子。我站在院子里张望,看到堂屋门关着,家里没人。此时除了大姥爷家的乐曲声高高低低地飘来,周围一片寂静。院子中间有一条晾衣绳,从西墙根的椿树叉扯到东篱笆帐子边的槐树叉上,一根灰色的竹竿在中间撑起晾衣绳,竹竿两边分别晒着棉被和棉衣,一切浸泡在初春的阳光里。冬季结束了。我抬头望向天空,天空碧蓝,太阳刺眼,我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血红,而耳朵边就响起各种声音,来自遥远的童年的声音。都是秀兰的声音。秀兰的声音不粗不细,还有点鼻音。对,秀兰继承了我姥爷家族的高鼻梁特征,鼻根起点略鼓起,然后笔直向下直达鼻头,加上鼻翼较窄,势呈陡峭,整个鼻形堪称挺拔无比。我的意思是说,秀兰好听的鼻音正是来自她挺拔的鼻子。

我沉浸在回忆中,正有一种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忽然听到鞭炮声响起,吹打声也陡然升高一度,清晰而响亮,我意识到大姥爷要出殡了。我转身准备走,就在此时,我忽然撇见堂屋门开了,在两扇门中间,赫然站着一位白衣人…… 在明亮的光线里,两手扶着屋门含笑望着我的,是秀兰。

(二零一四年清明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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