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砂石路向前迈去，每一步都扬起尘土。走在巴基斯坦的街上，来自香港的Bonnie格外引人注目。她带着相机走进一间学校，准确地说，这里也是当地老师的家，在没有基本电力又昏暗窄小的空间里，只有几张破旧的桌椅和简陋的陈设。35摄氏度的高温，没有电风扇，更别说装设空调，人人挥汗如雨。伴着清真寺传来的祷告声，Bonnie的摄影工作坊就在这样困顿的环境中展开。
在这里上摄影课的学生清一色是生活在巴基斯坦的12至18岁未婚女生。在这样一个保守的回教国家，女性权利受到极大程度的压抑，女性个人自由被严格规范，接触摄影对许多女孩而言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正是因此，Bonnie创立了“Lensational”，搭起了这些女生和世界沟通的桥梁。
Lensational是一个新兴的跨国社会企业（Social Enterprise），主要创业目标是“將发达国家的相机带到发展中国家，让当地女性可以通过摄影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们在发达国家回收相机，接受所有新旧数码相机的捐献，再将这些相机送到发展中国家，通过当地的非政府组织（NGO）与本地女性取得联系，并通过摄影培训课教授她们拍照技巧。出售摄影作品所得利润一半直接回馈给这些女性“摄影师”，另一半用于企业运作，帮助更多的当地女性。今年刚满23岁的Bonnie眼神坚定地说道：“摄影是可以让不同文化交流的语言，特别是在第三世界的女孩，更能透过摄影去了解世界。”
让性工作者的孩子拿起相机
成立Lensational的灵感来自于Bonnie在2011年的土耳其旅行。那一趟旅行中，她遇到四名少女，她们看着Bonnie拿着相机拍摄古迹，主动上前搭话并要求合照。她们和Bonnie解释，因为是第一次出国旅行，没有接触过华人，因此对于来自香港的Bonnie觉得好奇，也对她手中的相机感到新奇，更表现出对摄影的浓厚兴趣。这段偶然际遇，让Bonnie意识到摄影可以被当作一个文化交流的媒介，同时也是一个给予弱势女性表达想法的工具。
因此，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2013年3月8日妇女节的这一天，Lensational正式在香港成立。同年10月，Bonnie前往英国留学，把这个计划扩展到伦敦，Lensational在英国有了新的据点。在英国读研究生的一年时间，Bonnie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英国召集了8个来自不同国家的伙伴。Lensational的成员至今已经达到30人，除了在香港的15人，其他工作伙伴都分布在世界各地。
Bonnie希望用摄影的独到方式赋予弱势女性更多力量，如何让她们学会运用手中的相机则需要教学。Lensational的第一站是巴基斯坦，Bonnie回忆说，当初进到红灯区为性工作者的孩子安排了摄影培训课，“看着这些女孩，你会想，两三年后她们就会像她们的妈妈一样，没有选择余地而成为性工作者。我们能做的真的很少，只能教他们通过拍照来表达内心世界，然后陪伴他们度过开心的一天。”
Bonnie说，自己至今还能感受到当时的伤感，参加培训课的有男有女，虽然都只是八、九岁的小孩，但已经可以从互动过程看出性别地位的差异。女生会主动让男生先使用相机，而男生拍摄照片时会把女生当做被拍摄的主体。在摄影教学过程中，他们拍了一张女孩骑摩托车的照片，“在巴基斯坦你永远不可能看到一个女孩骑机车，这张照片肯定会带给很多男生思想上的冲击！” Bonnie表示希望通过这个活动改变小男孩对女生的既定观念，“特别是十二三岁还在塑造价值观的年纪，是扭转性别刻板印象的关键时期。”
课程快结束时，十多个女孩们抱着Bonnie，舍不得让她离开，她们的真情流露带给Bonnie很深的震撼，久久不能自己。“她们觉得很少有人在乎她们，特别是在巴基斯坦红灯区，性工作者地位卑微，男生要走出这个困境较容易，但女生的选择真的不多。”Bonnie解释，在巴基斯坦男尊女卑的文化里，即使家中经济条件再好，也只会让家中男性接受教育。
另一次在巴基斯坦学校里开设的摄影培训课中，参与的都是未婚女性，即使教学环境很艰难，依旧可以看到每个女生眼中乐于学习的好奇心。因为语言不同，Bonnie通过翻译询问这些女生，是否了解Lensational特别关注女性的原因，一名10岁女孩的回答让她印象深刻，“她告诉我：‘因为你们教育女生，我以后长大结婚生子后，就可以教育我的孩子，慢慢地整个社会就可以改变了！’她说这句话表现出的信心和相信教育可以改变命运的信念真的让我很感动。”Bonnie如是说。
在巴基斯坦办摄影培训课经常会受到现实条件的限制，像是简陋的硬件设备或电力中断，“教室时常在用电一小时后停电，但摄影教学还是要摸黑进行，因为你知道这些学生多么渴望这个学习的机会，她们没有交通工具，大老远走路来上课，再差的学习环境她们都感到开心。”Bonnie说，这跟香港舒适的学习环境天差地远。
采访过程中，她拿着当地拍摄的照片与我分享，我注意到Bonnie穿着和当地女性相似的服饰，丝质连衣裙外披件长袍，有时还带着头巾，她解释道：“一个从其他国家来到巴基斯坦的义工，如果想要了解当地文化习俗，同时想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真心要跟他们做朋友，穿戴当地服饰是一个很直接容易的方式。”在伊斯兰国家，女性装扮必须保守，基于对当地文化和宗教的尊重，她选择穿上当地服饰。
跨国社会企业也会有难题
“在巴基斯坦，很多女生在18岁结婚进入家庭后即失去自由，很少有机会与外界接触，这在香港、中国和英国都已不再是问题。” Bonnie解释，在进入每个地区前，会要先调查该地的政治环境和经济文化，了解当地女性遭受忽视的原因，再决定接触哪些目标群体以及确定教学主题。在巴基斯坦，Lensational引导女性拍摄生活环境或对未来规划的相关主题，让她们知道自己有能力去反映生活，身为女性同样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
参加Lensational在英国的摄影培训课主要都是无家可归的女性，主题是拍摄自己喜欢的物品。Bonnie想传达拍摄同一个物品可以从不同角度，就像人的生活，即使很辛苦，却可以用不同的心态去感受，宛如摄影的概念。“让她们体会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我们应该给予尊重和同理心，不要把她们贴上受害者的标签，而是作为一个‘人’来看待。”
“我曾接触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曾是个飞黄腾达的教育家，她虽然现在无家可归，但每当说起过去在菲律宾办学的往事，还是充满成就感。”在英国加入团队的台湾女生石绚聿（Patricia）分享了令她印象最深刻的事，她提及，在和这些女性交流时，要小心翼翼地不能碰触到她们的伤痛，“这个教育家老太太已经是泥菩萨过江，却还是想继续兴学办教育，不断询问如何和Lensational合作，把好的理念和影响力带到菲律宾。”Patricia说，当时已经接近圣诞节，这次摄影培训课原本希望可以带些温暖给英国无家可归的女性，但是双向交流的同时，她们的故事也感动了义工。
另一名英国籍义工杰德·杰克曼（Jade Jackman）将在3月前往墨西哥，协助专门教授盲人拍照的摄影师吉娜·巴德诺赫（Gina Badenoch）在当地扩展Lensational的计划，杰德表示自己十分认同Lensational的理念，利用影像来进行社会交流。她认为，女性通过影像艺术来和社会对话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尤其是在存在语言和文化差异的情况下，这种交流更显重要。
目前Lensational已经在香港、巴基斯坦和英国运行这个计划，以前因为个人资料保护的顾虑，是以单次使用相机的方式实行，由Lensational工作人员带着相机到当地，离开时再回收相机。2015年4月，Bonnie将再次返回巴基斯坦，与当地非政府组织合作，将相机留给当地女性长期使用。
30名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成员撑起了Lensational的创业计划，其中在英国的8名义工是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结识，他们远从台湾、美国、西班牙和印度等地到英国留学，成为其中一份子，“保持联系其实很困难，还好伦敦的时区还算便利，我们可以同时和美洲及亚洲的伙伴联系。”Bonnie说到，成员们大多用Skype开视频会议并定期邮件通信，身为召集人，她有责任要让每个成员知道自己的角色及任务。
当然，跨国组织也有内部必须面对的问题，“要让不同文化背景的每个成员对Lensational具备一致的理解是很困难的！沟通和组织上会有许多问题需要协调。”Bonnie解释，许多成员的想法太过理想化，因此当各区域发展步调或规划不同时，内部就会产生异议。有人认为组织应该全体同步发展，有人则认为等待全体取得共识会耽误太多时间，当这些情况发生就会造成许多误解，“很多人带着美好的愿景进入社会企业，但是我们应该要先把‘帮助贫困女性’放在第一位，回归初衷去思考自己为何做这件事。”Bonnie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很多义工并没有实际接触到这些弱势女性，所以在沟通过程中需要跟成员们强调，社会企业是出于对社会问题的关怀，应该排除个人的荣誉和利益考量。“我们就是把它当作一份事业！大家都在为同样的目标努力，既要有全职工作维持自己的生活，同时也要对Lensational这份事业付出心力，虽然很辛苦，但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Patricia话语中的透露着坚定。
“年轻人创业其实有很多障碍和困难，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资金。”Bonnie点出，企业或个人通常都会对投资在没有工作经验的年轻人身上持质疑态度，所以想要顺利运行，必须具备完整的商业模式。然而，Bonnie却不依循传统非营利组织的模式，“我们不可能永远依赖捐款或赞助，而是要通过社会企业（Social Enterprise）的模式来推动运行这个计划。当然，我们的初衷也是为了要对社会产生影响力。”所谓社会企业，目的是解决社会问题，它将商业策略最大程度运用于改善人类生存条件，而非为了股东或企业谋取最大的利润。一般来说，社会企业和非营利组织的区分是资金来源，逾一半收入来自交易而非政府补助或是捐款，才能称为社会企业。“很多人会否定社会企业的概念，也会质疑这不能实质上帮助弱势，甚至有人告诉我，慈善不应该给相机，而是直接提供食物或金钱。”Bonnie语气有些沉重，分享着刚起步时受到的质疑眼光，“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第一笔募款来自父母
面对许多质疑，家人的支持给了Bonnie最大的动力，“我爸妈从小就告诉我‘你的人生不该只是个人的享受’，他们让我了解金钱其实不能满足我们所有的需要。”Bonnie很感激自己生长在这个充满大爱的家庭，父母十分鼓励孩子做义工，所以Bonnie从中学就开始接触社会服务，“进入大学后发现，同学都会争取企业实习等可以为自己履历加分的活动，在这样的竞争下，我总觉得自己心里好像少了什么。”后来，当时20岁的Bonnie透过一个跨国义工组织申请到巴基斯坦做义工，虽然家人有点担心她的安危，但父母最终相信Bonnie已经有能力为自己做决定，“他们非常信任我，我做什么都无条件支持，只要我开心就好！”尔后创立Lensational，家人也是她最大的后援，“我们成立后的第一笔线上募款就是我爸妈的捐款，他们也以外公外婆的名字捐款表达支持，还动员整个家族帮忙募款。”Bonnie聊起家人充满着无限的骄傲。
真正启发Bonnie关爱其他多元族群的是她的外婆。外婆是印尼出生的华人，因此对于印尼一直有特殊的情感，Bonnie从小发现外婆对于家中的印尼籍帮佣格外友善，每次旅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替印尼帮佣挑纪念品，“她教我学会关怀每一个人，即使来自不同国家、没有血缘关系，每个人也都有被关心的权力。” Bonnie补充说，自己的家人其实对巴基斯坦等国家并不熟悉，但他们认同Lensational的概念，“他们看见我对社会的使命感，所以给我最大的鼓励和支持。”
Lensational成立已满两年。Bonnie认为，来到英国是扩展Lensational的重要转折点。英国是全球社会企业发展的先锋，也是目前运作最成熟的国家，“英国民众对于社会企业的意识已经成熟，要推行我们的计划容易很多；相较之下，亚洲社会企业发展最好的是台湾，香港因为过度商业化，人们对于建立收益有限的社会企业意愿较低，所以香港大多社会企业聚焦在中国本土的市场。”Bonnie解释道。
Lensational在英国快速发展的幕后支持者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和Bonnie留学过程中结识的7名伙伴，他们在学校的创业竞赛中争取到经费，校方也配合招募志工、回收相机，并以赞助人的身份替Bonnie等人申请创业签证，“LSE对我们的帮助很重要。相对来说，香港学校很少提供经费赞助给未成熟的企业，所以学生创业发展的空间比较小。”听完Bonnie的解释，Patricia笑着回应：“Bonnie是一个很会把握机会的人，她很努力寻找所有可能，不会错过任何帮助别人的机会！”
条条创业大路，Bonnie选择了一条看似满布荆棘的曲折小道，因为她始终相信每一个人的足迹都可能改变其他人的生命，“我相信生命影响生命，相信我的经历会给予别人力量，每一次和人交流的时刻，我也同时找到让自己走下去的动力。”访谈最后，她告诉我：“社会企业和义工最大的不同是，义工在服务期满后就离开了，但我离开后仍然为了让当地变得更好而持续努力。”她眼底那份坚定信念伴着她一路走来，还会继续陪着她闪耀下去。
